吴界第一次看见童建舟时,她急匆匆地,正准备走进坡子山警察局。吴界倚在门口,咧开她那张大嘴,热情地说,是我找你。
童建舟停下来,好奇地盯着吴界,等着她,看她接下来说什么,等了一阵子,吴界没有反应,童建舟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是谁?”
吴界就等着童建舟问她是谁,她是宇宙垃圾有限公司坡子山分站的站长,她所在的站点设在坡子山警察局旁边左拐三十米的地方,吴界问童建舟,有没有兴趣去坐坐。
“太谢谢了。”童建舟客客气气地说,“我还有事,改天再见,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当然。”吴界露出她那口大白牙,“老实说,有件事怪得很,但我有我的看法。我认识一个人,阳景梅,她可是个好人,在咪咪会所当过老板,对工作热心得不得了,真是有史以来我见过的最好的老板,谁都没想到有一天她会离开咪咪会所,她说,‘我真想摆脱以前的一切。’没想到,她就那么摆脱了以前的一切,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她住在深山的道观里,我可从来没去看过她。”
“你怎么会在这儿?”童建舟四处张望了一眼,跟着吴界,往宇宙垃圾有限公司坡子山分站走。
“因为你在这儿哩。”吴界咧嘴大笑,“我在这儿出生,这里有工作,我就回来了。”
吴界在前面走,她的嘴没停,并且还一边说一边抱歉,也不知是自己惹人嫌于是做了这份惹人嫌的工作,还是因为这工作讨人嫌导致她也格外地讨人嫌。
童建舟觉得她可能见人就说这种话,话顺着嘴就溜出来了。童建舟笑了笑,见前面是一个果茶店,店面不大,两个店员,一个正在打奶泡,一个正在制作果茶,店外大大的标志牌上写着:最好吃果茶店。童建舟再仔细一瞧,标志牌的底部如蚊子般大小的字眼写着:宇宙垃圾有限公司坡子山分站。
吴界要请童建舟喝一杯她们店里的招牌果茶,童建舟拒绝了,不过吴界还是招呼店员给童建舟做一杯减糖的标杯。
吴界把果茶推到童建舟手里,然后指了指前面,示意童建舟跟她往里走。
童建舟沉着脸,跟在吴界后面,吴界进了里屋,天花板上放下一杆狭窄的直梯,童建舟抬头瞧了瞧,问道,“怎么回事,这是你的秘密工作空间。”
“说对了一半。”吴界从天花板探下半边脑袋,“你快点上来,我肯定不会在这里把你杀了。”
童建舟又是一怔,她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心情松弛下来,她一手端着果茶,一手握住直梯,爬上阁楼。阁楼的一边闪着亮蓝色的指示灯,童建舟估摸一下,那排服务器每天最少要消耗一个中小型城镇的电量。
“这是你真正的工作?”童建舟放下手里的果茶,那排服务器被透明玻璃隔开,童建舟站在玻璃墙前,蹙着眉头,边端详眼前的服务器,以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悦,边想身边的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你猜猜。”吴界露出笑脸,一脸狡诈的样子,好像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不做猜测。”童建舟瞥了她一眼,“我一不认识你,二跟你毫无瓜葛,我希望你以后别来烦我。”
吴界重重地咳了一声,拿起果茶,小口小口地饮着,“真的?我有预感,我们以后还会经常见面。”
“那是你的预感。”童建舟笑了笑,又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我猜你以后,即便分身,也会来见我,我就是有这个感觉。”吴界露出那口大白牙,显得一副特别得意的模样。
童建舟昂起她那张若有所思的脸,轻轻地眨眨眼,“是吗?也许你愿意坐下来,慢慢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吴界把脸逼近童建舟,“你肯定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你即使没见过,肯定也听过,是不是,要么,你来告诉我吧。”
童建舟盯着眼前的那张大脸,像钉子一样定在那里,她摇了摇头,“真抱歉,我不知道。”
“哎,没趣。”吴界嘴一咧,看似苦着脸,接着又晃了晃头,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你会需要我的帮助的,当然,帮助你,违背我的工作原则。”
“听起来,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童建舟无不嘲讽地说。
“你相信镜像世界吗?大歌星?”吴界眨着眼睛,眼里闪着无辜的光芒。
昨天晚上,童建舟通过那档火热的节目一站成名,她刚演绎完,关于她的通稿就已经满天飞,什么不世奇才,被埋没的英雄,天才。总之,世间的溢美之词,一时之间全部拥向她,她还没来得及看那些通稿,商方平就死了。
她和商老太太先后离开月桂大道66号,她提前去节目现场踩点,熟悉登场的流程,商老太太后走,商老太太是去做大众评审的。她俩先后和商方平在月桂大道66号告别,先后离开月桂大道66号,商老太太先回来,就发现商方平跟尸体一样躺在地上,那个时候,他也确实是一具尸体了。
商老太太很快就压抑住内心的伤心,处理商方平的后续事宜,还有,到底是谁把商方平谋杀了。
接到警局的传话,童建舟就急急忙忙地赶来警察局,没想到,根本没有什么警局的传话,全是这个叫做吴界的人捣的鬼。
“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童建舟微笑着,“在真实世界感受不到美感的人,相信什么都没用,全是鬼扯。”
吴界扬了扬眉,马上接口道,“商老太太一定很伤心,但比起伤心,她一定更在乎真实的东西,还有两小时,你就会知道了。”
商老太太确实很伤心,死的是自己的儿子,伤心是人之常情,商老太太再强悍,也有七情六欲,她在伤心之余,很快就发觉事情不对劲。商方平年纪轻轻,身强体健,从没想过自己会死,身后事,也就是一堆财产,他从未立过什么遗嘱,商老太太伤心之际,第一想到的是商方平的那堆遗产,她吃惊地发现,那堆资产从此和商家再无任何关系。
这一发现,瞬间驱散了商老太太的伤心,震惊、气愤、恼怒占据了她的心头。她脸色发白,重重地坐回那把真皮沙发上,商老太太再一次向公证人核实,公证人确认无疑,公证人以同情的眼光怜悯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妇人,双重打击呐,公证人想说点什么,商老太太一挥手,表示不屑听那些有的没的话。
商老太太非常清楚,公证人对此无回天之力,她沉思了一会,对公证人说,“这件事我连他大哥都还没说,可是却告诉了你,只是想说明目前的一个情况。当然,这事如果能回到正轨,那真是一件高兴的事。”
公证人明白商老太太的意思,他为商家服务超过三十年了,换句话,从他的职业生涯刚开始,他就为商家服务了,他当然知道商老太太的意思。
公证人点点头,不过他也十分困惑,这事只要对外透露一点风声,商家有再大的能量扭转乾坤,也抵不住外界的压力,那么多眼睛看着,商家权力再大也难以抵制民意的汹涌。公证人用脚指头也想得到,一旦泄密,这事就板上钉钉了,大家喜闻乐见这种事的发生。
公证人还想说点什么,商老太太又一挥手,公证人默默地离开月桂大道66号,正见童建舟驾着那辆绿色的mini小车拐进车库,他不禁想起昨晚童建舟的那个演出,人呐,昨天和今天,完全两个样了,命运啊,真是瞬息万变。
当然,童建舟对于商方平的死,也感到震惊、难过,她从警局回到月桂大道66号,又一次体会到这事的真正含义。
从她第一次踏入这个地方起,在她的印象中,这地方就是商方平一个人的世界。厨师、家政、园艺师,按既定的安排定时来到这里,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后就相继离开,商方平有一个助手,不常来,主要帮商方平联络一些人,打理一些日常事务,商老太太总是不定期地偶然出现,商方平再能干,也逃不出那个老太太的羽翼。
童建舟第一次见商方平,确切地说,是第二次,如果算上游轮上的那次。童建舟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问他到底想干什么,她说,她和中介谈的家教价格是一小时伍佰元,商方平已经整整浪费她五百块钱了。
商方平问她,你很缺钱吗。童建舟想了想,没人会嫌钱多,何况她没到有资格嫌弃钱多的地步,没有实现财务自由的人没资格嫌弃钱多,这是童建舟的想法。
商方平说,没想到童建舟年纪轻轻,想得却很通透。
你到底多大岁数?童建舟禁不住问眼前的这个男人。童建舟讨厌任何人,以一副倨傲的态度对她说话,他们好像只要自认哪一方面强于对方,便像孔雀一样,极力地张开尾巴的羽毛,好像多么华丽亮眼,其实仔细一看,只有丑陋的屁股。
你猜。商方平还卖了一个关子。
这种要人猜年纪的,实际年龄往往比看上去的要大很多,五十?六十?童建舟没兴趣猜测,不过她想她是来挣钱的,她虽不用讨好客户,但必要的社交礼仪还是要遵守,向来都说,一旦工作,什么样的客户都有,人就得历练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的本领。
听说,我没被选中。童建舟想起辅导员深感失望的表情,好像错失了一桩多么大不得的好事,你们看中的是什么。
童建舟问商方平,商方平笑而不语,商方平神秘地说,你要真想知道,以后的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于是,童建舟便接下了这份兼职,毕竟,第一次会面,童建舟以为是家长对她的面试,没想到两小时的费用马上打到了她的账头,以后每次,商方平都会电话提前联络她,提醒她,“别忘记今天我们的约会。”
约会?童建舟对这种说法一时无法适应,不过,她想,这也许是他们那个年纪的人的口头禅,每个年代的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口头语,童建舟见怪不怪,毕竟,她也有自己的小癖好。
每次,童建舟都按时到达月桂大道66号,商方平说约会这么准时的女孩子不多了。
童建舟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在想,现在工作的人,没几个人会迟到,迟到扣工钱呢。
不过童建舟什么也没说,她觉得没必要为这事解释,她认为,一个人对一种看法的根深蒂固,很难通过别人的解释而改变,她没必要和他那个年纪的人,为这种事情争辩。像商方平那样的男人,一个人守着这么个地方,他们早就觉得世界就如他们认识的那样,毕竟,世界如果不如他们认识的那样,他们怎么可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
童建舟把自己当做商方平一个人寂寞生活的调味剂,上了年纪的人,功成名就,闲暇之余,想吸取点年轻新鲜的血液,找个人聊聊天,渡过漫长的晚年生活。
童建舟是这样想的。
商方平正站着,欣赏刚被园艺师修剪过的草坪,他在草坪中发现一片落叶,刚弯腰捡起那片落叶,听到童建舟的话,不由得哈哈大笑,反问道,“你觉得我是个寂寞的老头子?”
“我不了解你。”童建舟很坦然,“像你这样的人,大家都这么说。”
“哪样的人?”商方平把落叶扔入垃圾桶,注视着童建舟,似乎她不说出个所以然,这话头就没完。
不过这个问题不需要童建舟回答,一阵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商方平惊呼道,“老太太来了。”
来人正是商老太太。商方平扯了扯衣襟,迅速地走到桌子边,摆正椅子,表情有些尴尬,他犹豫着,对童建舟说,“我差点忘了,这里的人工都不住宿,但是老太太偶尔会来,和我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