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之上 第16章 二零零八·夏

宁放离开的第78天，连恬已经彻底适应没有他的生活。

只是偶尔在生活中会有些习惯，让她会想起他。

比如去阁楼看书的时候、晚上端起牛奶的时候、盛饭的时候只用两个碗的时候。这些时刻会汇聚在一起，提醒着她，有这样一个人真实的存在过一段时间。

好在他们从前在电脑上玩游戏的时候，顺便交换过对方的联系方式。现在一到周末，连恬就会登上去看看对方的头像。

然而，一直都是灰色。

大概是分开的时候并不愉快，那些想要发出去的信息，最终被删除键一个个去掉。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意外发生的那天。

那天，没有任何预兆。

已经忘记是谁说过的一句名言，在这种时候，特别适合。

没有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在灾难面前，人类毫无招架之力，不值一提。

地震来临。

连恬当天中午按时已经离开宾馆，地震发生的那刻，她刚巧到学校。

临近中考，学校有许多索性就在教室午休的同学。他们中午在学校食堂或者街边的小餐馆里随便吃些饭垫垫肚子，再回来继续学习，可谓是争分夺秒。

总之，时间就是这样挤出来的。

连恬做不到，况且临山宾馆距离青山初中很近，步行只有五、六分钟，她完全可以回家吃饭，然后回房间睡一会儿。

这样，下午的学习效率也会更高。

所以，等连恬到学校的时候，就是马上要上课了。

她跨进教室的门口，只是一瞬间，从天到地都传播着一种强烈的晃动感，天花板上悬挂着的风扇剧烈作响，超出平时发出的杂音，另一边的白炽灯管像在风中荡秋千，越来越高。

窗外风雨大作，天色忽然暗下来。

“轰动——”不知道是哪里发生了巨物倒塌。

夏天，湿润感的汗液遍布全身，让人黏腻，却在此时此刻让人浑然不觉，取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

不知道教室里是谁先反应了过来：“地震了！快跑啊！”

楼上楼下，大家都意识到了这是地震，整栋楼都在这种恐惧中晃动着，下楼的脚步如千军万马正在战场上前进，却盖不过彼此心跳的声音。

向下跑，不停的跑，这是一种本能。

“不要慌，同学们，小心发生踩踏！”负责招呼的老师们也很是着急。

意外发生的突然，老师们都在办公室备课休息，反应过来的时候，外面早已经乱做一堆。

在这种时候，镇静显得尤为重要。

然而说话的声音充斥在走廊和楼道里，同学们各自说着不同的话。

“快！别堵在这里！”

“跑起来！”

“我害怕！”

“别推！”

比起地震，这些在耳边环绕的不知是谁的声音，更是在这种气氛下增添了绝望感，好像末日即将来临。

学校紧急响应，拉响警报，广播里不断传出声音，指挥着老师们组织学生在操场上集合。

青山中学的操场很大，所有的学生都聚在一起都不是问题。

连恬跟着大部队往下走，意识已经没了一大半，她也是第一次遇见地震，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

“你没事吧？”站在连恬旁边的是董欣，两个人刚刚在人群中被挤在了一起。连恬差点摔倒，还是董欣帮了她一把。

现在见连恬这模样，她有些担心：“你别害怕，马上就到操场上了。”

“没事。”连恬惊魂未定，“就是没反应过来。”

比起地震，她更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变动吓了一跳。

刚踏进教室的大门，就被教室里的乱象怔住，大家拥挤地跑出来，最后她不受控制地被推出了教室，推出了教学楼，推到了操场。

好在平日，学校就喜欢组织这种演练，学生们跟着节奏，都完完整整的到了操场上。

现在，每个班级的人都各自聚在一起，连恬班的班主任还没到，今天下午的第一节课是数学课。

数学老师是个中年老头，现在担负起班主任的责任，正站在前排戴起老花镜，一个一个地核查姓名。

“大家再互相看看，我们班还有没有谁不在？”数学老师边看边提醒道。

“都在吧。”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刚刚教室里还有几个迟到的没来呢。”

“连恬不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吗？”

“再数一下。”

同学们一人说一句，现场变得无比混乱，然而这个时候，也没有谁去招呼纪律。

许淼突然开口：“好像向谷初静不在？”

“她刚刚来了吗？”另一个人反问，“是不是迟到了啊？”

印象里，她不记得自己看见过向谷初静。

“不可能吧，向谷初静就没迟到过。”无论是从学习成绩还是校纪班规的角度，她都是个合格的优等生。

几个人还在为这件事回忆和讨论，站在角落的纪律委员想起什么，说道：“那个……刚刚她好像跟我请假，说是去上厕所。好像是地震前五分钟。”

说得这样不确定的原因是，纪律委员刚刚是昏睡状态，跟向谷初静说完话，又倒头睡了过去。

现在回忆起来，片段都是断断续续的。

“啊——”没想到他们班上还缺了个人。

现在确定班里少了个人，数学老师义不容辞地说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回去看看，不要乱跑。”

“老师，你要回去吗？”

虽然现在的震感和刚刚比起来已经小了不少，但谁也不能确定是否还会有下一次的大地震。

“我当然要回去。”数学老师没有任何的犹豫，不忘再次叮嘱，“千万不要乱跑。班长你记得维持纪律，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数学老师已经走远，从操场到教学楼还需要一段路程，现在天空还飘着细雨，他的背影显得有些狼狈，又闪着光辉。

操场上，各个年级和班级的人都试图用聊天的方式来抵御内心的不安。

以往不是没发生过地震，但没有一次有这样强烈。

警报已经彻底拉响，全城进入警戒状态。

雨还在下，连恬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老师去女厕所找人，会不会不方便啊？”旁边突然有人说话，正是刚刚开始就在她旁边的董欣，她正在和孟时雨讲话。

“现在都这个时候，还考虑这些？”孟时雨不赞同她的说法。

“但我觉得，有些不好。”董欣也不能说出什么不好，但一个男教师进女厕所，总归是有些不太好。

然而就像孟时雨说的那样，现在情况特殊，也不能再纠结这个问题。

她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旁边站着的人突然把自己的校服塞进自己怀里。

“我也去。”说话的是连恬。

“你干嘛？”董欣诧异地想要拉住她，“老师说不能乱跑。”

“我去女厕所找她。”连恬抿了抿唇，没有犹豫。

就算她们的关系在某个时候，变得有些尴尬，甚至未来也不会再有交集，但现在，连恬还是想去找她。

至少，她们曾经是朋友。

朋友的意义，就是在逆境中也能互相帮助。

“那、那你小心些……”见她执意要去，董欣和孟时雨也没有挽留。现在已经静下来，短时间应该也不会再有余震。

现场的人群混乱，除了站在连恬旁边的董欣和孟时雨，没有人发现她的离开。

从操场往回走的路途上，是和不同人擦肩而过的过程。

耳边传来他们的交谈：

“我妈刚给我打电话，听说我们这边还不是震源。震源的房屋都倒塌完了啊，现在信号都连接不进去。”

“我的天，这还不算严重？我们教学楼我感觉都要塌了。”

“回去看新闻吧，还不知道余震会怎样呢。”

-

看见向谷初静的时候，她正蜷缩在厕所的角落，瑟瑟发抖。

数学老师不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在其他的楼层。

现在的向谷初静和平时的向谷初静，给人的感觉大有不同。她蹲在地方，双臂圈住，将自己埋进缝隙里。

在这个灾难面前，大家都很微不足道。

连恬开口喊她：“初静。”

现在整栋教学楼已经没有任何人，连恬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居然还听见了回音。

厕所里的洗手池不知道是哪个水龙头有问题，轻轻地往下面滴水，有节奏的提醒时间在流走。

大概三秒、又或许是五秒。

向谷初静抬起头来，看见是她，语调里甚至有了哭腔：“连、连恬……我害怕。”

她从小在青山镇长大，经历过两三次地震，但还是第一次遇见震感如此强烈的。

发生地震的时候，她打开厕所门，看见楼梯和走廊全是人，第一反应就是很难跑出去，甚至还会发生踩踏。

爷爷教过她，发生地震的时候，应该蜷缩在三角区域，这可以最大限度的保护自己。

“走吧，我们出去。”已经找到了她，连恬也不敢磨蹭，她语调很轻淡，陈述着事实。

谁也不知道余震会什么时候来，赶紧离开是最好的办法，何况也不知道数学老师去了哪里，她们最好是能够碰上他。

“可是我害怕。”向谷初静又重复道。

往常的向谷初静，面对所有的事情都游刃有余，这还是连恬第一次看见向谷初静的这一面。

连恬蹲了下来，真诚地鼓励着她：“你试着先站起来？”

“……”

“如果不站起来，那你不可能走出去。”

困境之中，如果不行动，只会越陷越深。只有挣扎，怒吼，感受痛苦，方有一线生机。

想清楚这个道理，向谷初静深吸一口气，搭上连恬的手臂，站了起来。

发软的腿脚，像是渐渐注入力量，她往外走，不停地颤抖。

片刻，连恬听见向谷初静在自己的后面说：“谢谢你。”

她正想回答，就看见从楼上下来的数学老师。

“向谷初静，你没事吧？”数学老师着急得要命。

刚刚他把楼上楼下都找了个遍，完全没有看见她。现在他的额头前出了一层汗，简直后怕。

终于找到了人，数学老师不在意地抹了抹额头，领着两人下楼。

“不过我记得刚刚在门口喊过你的名字，怎么没有回应？是没听见吗？”数学老师突然提到了这茬。

“嗯，应该是没听见。”向谷初静有些抱歉。

三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已经碰见从操场上解散的同学。

校长和各个班的负责人，都领导着班上的同学分批离开学校。

看上去，最近这段时间应该都不能再来上课了。

回了班级的队伍，已经没有几个人，大部分的人都被自己家长接了回去。

向谷初静的奶奶也在其中。

“静静，没事吧？”她一见到向谷初静就迎了上去，将她上下左右都瞧了个遍，“刚刚听你其他同学提起，说你没从教学楼出来，差点把我吓晕过去。”

“奶奶，我没事。”

不知道是不是连恬的错觉，她站在操场上，感觉四周的风更加喧嚣，天色也比往常要暗些。

在这种氛围下，没有一个人在笑，大家的内心都很沉重。

看见身边的人都往校门口走，连恬也回头跟数学老师告别。邱玉大概会走不开，她还是要一个人回去。

连恬捏了捏手指，看着向谷初静，最终什么都没说。

只是难免想到另一个人。

她的那位朋友，还好吗？

没再想，她转头想走，就听见向谷初静喊住了她。

“连恬，我……”向谷初静长得极其好看，优雅的像只茉莉花，即便因为害怕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仍然不容忽视，“连恬，我跟你说件事，可以吗？”

连恬站定：“嗯？”

“是，宁放的事情。”

本来还不感兴趣的心情，一下子被提起。

这个名字，已经从生活里消失了很久。

“上次，在广场碰见你们。”向谷初静说得很慢，就像是在撕裂一个伤口，“其实，他没有偷别人的东西。”

“我知道。”

连恬没懂她为什么提到这个话题。

向谷初静继续说着：“实际上，他那天一进超市，我就看见了他。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我本来想跟他打招呼，但又想起上次跟他的聊天不太愉快，就没有上去。”

“结果他拿起货架的东西，就直接出了门，看起来，的确是不小心忘了，所以我告诉了老板。”

“但，他口袋里的巧克力，是我后面放进去的。”

“我只是觉得，他拒绝我告白的时候，让我不太舒服……所以想让他也尝尝苦头。”

“我没想到，你们会因为这个事情……”

后面的话，连恬已经没有再听。

她直接扭头走掉，表情却凝重地有些吓人。

再听下去，没有意义。

宁放已经不在这里了。

与此同时，临山宾馆的大门被邱玉关上。她提着挎包，里面是户口本和存折等重要物件，踏上来学校找连恬的道路。

道路前后，都是人群。吵吵嚷嚷的环境中，不知道是哪位上了年纪的大叔着急地按着自己的小灵通，抱怨道：“现在打个电话都打不出去，什么破信号！”

反观宾馆的大厅内，静谧无声。

只是忘记关上的电脑，还登录了连恬的□□。

消息弹窗，是她一直等待的灰色头像，终于亮起。

“叮叮叮——”

【连恬，你平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