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之上 第14章 二零零八·春

除夕当晚，邱玉提前将电视调到专门的电视台等待春晚。

背景音乐全是热闹的广告，时间未到，气氛倒先烘托了起来。

没有人去提到宁放为什么没有回去过年，也没有人提到他过去的伤口，一切自然的就像是他本来就是这里的一份子。

一早上，邱玉就赶到菜市场买了最新鲜鱼肉蔬菜，后来就在厨房里叮叮咚咚了大半天。中午吃得还算简单，只是炖了排骨，简单地炒了两个菜。而晚上的饭菜，邱玉则从下午三四点就开始准备。

鱼、寓意年年有鱼，要吃糖油粑粑、寓意团团圆圆，最后出场的饺子，则寓意着招财进宝。

总之，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最后都变成了餐桌上的。

荤素搭配，味道极佳，三个人赶在春晚播出前把菜弄规矩，最后再齐齐地坐下来。

连恬坐上饭桌的时候，其实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她今天早上睡懒觉，将近吃午饭才起来，所以根本没什么胃口，就被劝着赶紧吃饭，午饭只吃下了一点。下午的时候，又跟着邱玉在厨房里忙前忙后。

晚上八点，春晚准时开始，邱玉从厨房里端出闷了许久鱼汤，放在最中间。见他们两人还干坐着，都没动碗筷：“你们怎么还不吃？”

“等你。”连恬见邱玉过来，连忙让出座位，挽着她坐下。三人举杯先是分别说些对新年的憧憬，又互相的祝福了一番。

节目一开场就是个喜庆的舞蹈节目。虽然他们不比其他家庭有一大群人，热热闹闹。但经过现在电视机里的歌舞节目一渲染，春节的氛围一时间到达了顶点。

邱玉忙着给连恬和宁放夹菜，连恬则目不转睛地盯着节目的小品，时不时大笑一会儿。

只有这个时候，邱玉能感觉到，宁放比连恬不知道稳重多少。大概是来自于家庭的教育，他吃饭的时候通常都不说话或者只是很简短地回答，更不会看着节目里的小品哈哈大笑。

一转头，又看见旁边这没心没肺的闺女，邱玉觉得头疼，又觉得不应该抑制她的天性。

青山镇的室外寂静，却能够透过楼房间的一盏盏窗户，窥见万家灯火、欢声笑语。

饭吃到一半，邱玉想起要跟自己的姐姐打个电话，起身去了自己房间取小灵通。

连恬一边吃饭一边看节目，春晚里还提到今年要举办的奥运会。

时间真的很快，她居然也要步入高中了，听说高中的压力比初中还要大，但也是距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虽然连恬想要成为警察，有父亲的因素，但现在对她而言，她更想的是，希望她能够长大些，成年以后她就可以赚钱，让邱玉不这样辛苦。

有好几次她起夜，看见邱玉坐在登记台旁边给客人登记。今年好像特别冷，她都不想起床的时候，邱玉却不行，有生意来，有钱可赚，她甚至顾不得自己冷不冷。

客人一喊，她就得出来开房登记。

连恬想，大学毕业的时候，她要考回家成为个小民警。

和别人相比，她没有特别大的志向，只想罩着她们的小宾馆，让邱玉可以随心些，不用那样小心翼翼地害怕得罪客人，不用费力地和刁难他们的邻居维持关系。

她可以展开自己的翅膀，护住自己的家人。

这样畅想着未来，连恬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长大，似乎很好。

宁放说了句话，见她半天没有反应，一回头又看见她这幅表情，正想问她，就听见邱玉的脚步声和大嗓门：“来来来，你们俩的红包，我刚刚差点忘了。”

“啊——”连恬回神，朝邱玉看了过去，紧接着她双手接过，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拆开，“谢谢妈妈！”

“今年给我涨了吗？”她有些期待地问。

邱玉给她的红包都是两百块，不会没收，相当于就是给她两百块的零花钱，她可以买自己想买的漫画、小说、文具用品。这个年代的两百块对于中学生来说可真不算少。

“给你稍微涨了些。”邱玉是觉得她今年要中考，用到钱的地方更多，有时候连恬为了减轻她的负担，都是从自己日常的零花钱里面挤，造成的结果就是有时候饿了也不及时买吃的。

再说，开学的时候，同学之间都会聊彼此的压岁钱。

连恬的压岁钱很少，不同于其他人的七大姑八大姨，她们的亲戚关系简单，过年甚至不用特意去串门。

只因为连胜是独生子，邱玉只有个姐姐。

想到这儿，难免会回忆起之前的事情。

邱玉和连胜不是没想过给连恬再生个弟弟妹妹，两人相互扶持，但想来想去，还是作罢。

一方面是因为国家倡导计划生育，连胜又是公职人员，应该跟着政策走，另一方面是邱玉觉得，养小孩需要倾注自己的全部精力，两个小孩难免会分散大人的注意力，让原本属于一个人的全部关注减淡，变成一半，或者更少。

这种落差感，她不想让连恬感受到。

她希望自己的小孩能幸福地长大，即便家庭并不富裕，但还是希望连恬能够有足够的底气，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无条件的爱她。

这也是为什么邱玉那天当机立断，下定决心拿出大半生的积蓄出去买房的原因。

邱玉的身体近年来越来越不好，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痛，她却还是继续做着生意，从没表现出来。

因为她还有连恬，她作为母亲，应该为连恬挡风遮雨。

如果有一天，她倒下了呢？

至少那套房，让连恬有一个归处，可以为连恬遮蔽世间的风雨。

连恬拆开红包的时候，里面果然比往年更多。她免不得高兴，酒窝深深地陷入脸颊。

邱玉见她高兴，也不忘提醒她，今年就要中考，希望她能好好发挥。如果能考上市区的高中，到时候还给她大奖。

青山市的教育条件上，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同学水平，都比镇里更优越。里面的本科率更是高到逆天，以连恬的水平，进去后好好学习，怎样都能考上个好大学。

连恬只顾着答应，将红包折好，放进自己的衣服兜里。宁放见她已经拆开，便也没有拆开再看。

“小财迷。”邱玉见她这模样，勾起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

“没有，我是想等会儿去买烟花放！”连恬反驳完，想起邱玉觉得危险，不同意她去放烟花，又默默地嘟囔道，“上次我和宁放都说好的。”

她说的是在后备箱里看烟花的那次。

邱玉也没再说什么。

这个年龄的小孩，越是抑制就越是叛逆，连恬平时已经很让她省心，但她也不能因此对连恬提出更束缚的要求。

适当的放松也是可以的，何况宁放也在。

见邱玉没反对，连恬知道她是默许了。她连忙把碗里的饭菜混合在一起吃完，还不忘催促宁放也快些。

他们还没来得及买烟花，万一等会儿小卖部关门，他们就买不着了！

春晚的节目还在继续，刚好到了现在的当红女子组合出场。连恬一边跟着歌曲在哼唱，一边把饭桌上的垃圾碗筷收拾干净，抱进厨房。

她和宁放分工合作，效率加倍。一个人负责把碗筷洗净，另一个人负责把桌面和厨房的垃圾收拾倒掉。整个过程弄完，刚九点过。

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邱玉已经坐在沙发上，腿上盖着毛毯，在跟姐姐邱翠打电话。表姐刚结婚，听说是今年跟着姐夫回了婆家过年，要等明天初一再回来。

大姨夫又是个沉闷的性子，往往大姨说十句，他“嗯”一下，表示在听。邱翠正是闲得无聊，跟邱玉提到她婚姻的事情。

邱翠也是提她担心：“你说，你要不要再去找个对象？往后恬恬一结婚，你一个人可就孤独了。”

“不了，我觉得现在一个人挺好。”邱玉不想把话题落在自己找对象这件事情上，她顿了顿，说道，“你别现在觉得无聊，等过两年琴琴有了小孩，到时候你和姐夫就够忙乎的。”

“唉，你说的也是。”现在的年轻人都忙工作，小孩只能交给老人，邱翠叹了口气，“那我和老向还是应该趁着现在空闲，没有什么束缚，赶紧出去玩玩。对了，我前两天看见旅行社有活动，不如我们一起去？”

邱玉拒绝：“不行，恬恬马上就中考了。”

“哎呀，瞧我这脑子，把这样重要的事情差点忘了。”话题来到连恬这边，邱翠掏心地说，“中考还是得好好对待，现在考个好高中比好大学可重要多了，住我隔壁那小男孩，初中的时候成绩挺不错，结果中考没发挥好，就上了个中下的高中，现在读个三本。所以说，高中的学习氛围还是很重要的。”

这也是让邱玉费心的事情。

连恬的成绩在中等往上，努力些基本上还是能去市里的重点高中，如果真要是留在镇上上高中，不说师资水平如何，里面的学生水平就是鱼龙混杂，很容易受到影响。

邱玉实话实说：“我想的也是让恬恬在市里读书，先住校一段时间，等房子装修好了，我再搬过去，专门陪她。”

高中三年，虽说时间短，但对于以后人生的方向和未来的高低有极大的影响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自然想要连恬上个好大学，以后有个好工作。

“到时候恬恬周末可以到我们这里住，不懂的问题也可以去问她表姐。”

“嗯，是应该跟她姐姐多学习学习。”

连恬和宁放走出来，就听见邱玉在说这句话。

“妈，”连恬坐在沙发上，一边把拖鞋脱下，穿上雪地靴，一边随口问道，“你和大姨又在说什么？”

邱玉放下听筒，嘴里念叨着：“让你跟着你表姐学习，不懂的问题去问问，有现成的老师和经验，你就得积极看齐。”

“停停停——，过年期间，不谈学习。”她连忙起身，飞奔下楼，“我和宁放先出去啦！”

两人下楼的时候，地上的雪已经结冰。

连恬走在前面，见宁放在后面慢悠悠地走，又返回来，拽着他一起：“等会儿关门就没有烟花了！”

宁放一只手插着兜，另一只手就由她拉着，还不忘提醒道：“你慢点儿，别摔倒。”

屋内的通话还在继续，不过邱翠倒是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上次琴琴婚礼，我看恬恬旁边那个小男生，是和你们一起来的？”她当时忙前忙后的，虽然看见但也没有机会问，刚刚听连恬在那边提了个名字，倒是突然想到了。

“嗯，”邱玉无奈地说，“是住在我们宾馆的，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爸爸妈妈都没了。大过年的，也没个地方去。”

“怎么回事？”邱翠转而又问，“那他今年就和你们在一起过年？”

“嗯，总不能让小孩子一个人过年吧？其实我瞧着他们家庭条件还不错，反正没缺过吃喝用的，但父母都去世，心理的打击是最大的。”

“也是，不过住在你那儿，你也不觉得麻烦？”

“还行的，这孩子挺懂事。”

“那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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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雪格外大，北方更是造成了雪灾，新闻联播最近的内容，都是播报雪灾的救助进展。

就连往年的青山都不怎样下雪，今天都已经轰轰烈烈地下过三场。

雪化了，就会结冰。

连恬对于结冰这件事感到稀奇，一大块的冰在路灯的照射下，折射着刺眼的光芒。连恬嫌走路不够快，甚至开始在冰上滑了起来。

宁放皱了皱眉。

下雪，只会让他想到一些不高兴的事情。

好在现在没下雪。

明明是如此热闹的一天，走在街上，却又觉得特别放空。路上没有行人，他们只能透过窗户，隐隐约约地听见楼上传来阵阵欢笑。

许是沉默了太久，又或者是连恬见宁放根本对下雪没有兴趣，她忍不住发问：“宁放，你们梨树镇也下雪吗？”

她的印象里，梨树镇是比青山镇更南的地方，常年花开。

宁放一顿，抬起头来，和走在前面的连恬对上视线。

“下、吧。”他说。

即便他并不知道，梨树镇会不会下雪，但好似只有这样说，才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对于下雪这件事，没有像寻常的南方人那样热衷。

“那可能是我们这里有问题。”连恬走在前面，踩着自己的影子，笑着道，“实不相瞒，这还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雪。”

“以后你去京北，会常常看见的。”他言语里透露着一种，他对京北比梨树镇更为熟悉的错觉。

连恬回头，“嘘”了一下，又环绕四周，见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终于放下心来。

“你别说啦，我怕被听见，传到我妈耳里。”

连恬想当警察，还想去京北公安大学这件事，是给宁放说过，但邱玉却很反对。

宁放看着她，无奈地建议道：“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早点给邱姨说。”

“可以等后面再说吗？”连恬在一旁嘟囔着，“说不定我根本考不上呢？”

“……”见她这个反应，刚刚心里还聚起忧郁的心情一下放晴，宁放都笑了，“你能不能自信点？”

两人买完烟花，顺利地回到宾馆。

在路边放烟花，好像有些危险。街道上停着车辆，还有交叉的电线、水管……

为了安全，两人把买来的烟花提上了楼顶。

他们买的不是那种箱式礼花炮，而是杆状的，这样更方便，也能控制方向。

在外面待的时间有些久，连恬的鼻尖已经彻底冻红，小脸却是没有血色的苍白。上了楼顶，他们连爬七楼，累的有些喘，彼此间环绕着无数的白烟，是寒冷的证据。

两人相视而笑，从塑料袋里拿东西。

连恬把最值钱的烟花首先就掏了出来，用她的话，这就是需要开场的。

天幕黑暗，他们仅能靠着路灯的余光找准方向，将打火机点燃。

“啪嗒——”打火机扣下。

“嘶——”导火线燃烧。

“嘭——”紧接着，烟花在眼前炸开，灿烂盛大又绚丽。

连恬抱着它，感受到后坐力，却依然忍不住开心。

她回头，看着烟花倒影下的另一个人，他的视线里同样五颜六色，令人着迷。

“谢谢你，宁放。”连恬说。

在连胜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放过烟花。

所以为什么感谢他呢？

大概是谢谢她，弥补了她另一个亲人的空缺。

把这个烟花放完，连恬又从塑料袋里掏了一把仙女棒出来。今天她花钱一点没含糊，凡是摊位上有的烟花品种，她都买了一样。

宁放再次负责打火机工程。仙女棒有一点好处，就是点燃其中一根，另外的都可以靠近这一根，借此擦出火花。

连恬一只手一根，不停地挥舞着，在虚无的空中，画出没有规则的图案。

宁放的那根，在他手中静静的燃烧。他蹲靠在墙角，就这样专注地看着连恬在楼顶上不停地跑啊、跳啊。

仙女棒很快燃尽，重归黑暗。

连恬走过来，雪地靴落在还未融化的雪中，有“咯吱咯吱”的声响，渐渐近了。宁放扣下打火机，又点燃了一支，递给她。

还没来得及拿出下一根，连恬就顺势蹲在他的旁边。

仙女棒被她插在雪地里，静静地在两人的中间燃烧。

连恬说：“许个愿吧。”

这时候，天空渐渐地开始往下，飘落着小雪。

视线里的世界，都成为了连恬的背景，变成了慢镜头。他能看见的，只有连恬期盼的目光和她不停开合的嘴唇。

“许愿！”她再次提醒。

说完，她自己倒是提前闭上眼睛，将仙女棒插到了雪地上，双手合十，看上去极其虔诚地说：“许愿明年还能放烟花，许愿妈妈长命百岁，许愿宁放未来顺遂……”

对方还在继续。

宁放盯着连恬，却没说话。

他在心里许了个愿。

许愿每一年，我都能和连恬在一起放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