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新塔】
钟知林最后看了一眼身后,他知道后面无人,但还是期望……那人来送他。
奉新塔周边并无他物,一片平旷间,只有它屹立不动。这似是布有幻境,四周一切顿然消失,钟知林抬头,只见塔高得看不清层数,好像探出天域,令他头有些发昏。
微风吹过,带动奉新塔一角挂着的风铃碰撞,发出清脆响声。三响已过,再回头仍不见其身影,这次钟知林回过头,毅然决然走进塔内。
好,既然这样,你可一定要来看我……不,别来了!
塔外一番明丽,塔内却是一片昏暗。
塔似有灵,察觉有人进来,一瞬间灯火通明,刺得钟知林不得不抬手遮眼稍作适应。待他觉得好些后,只见周围一圈皆是墙壁,壁上画着六位神像,不过其中一个颜色暗淡,若不是边缘还留有痕迹,再加上灯火在旁照应,还真不太能看出来。
也许是灯火愈来愈盛,钟知林总觉得神像颜色愈发鲜亮,或是离他愈发的近了。这情景从未见过,亦不知轻举妄动会是什么下场,只得在原地等待。
神像雌雄莫辨,上面像是隐了一层银纱,难以看透。
他们形态若从左来看,分别:
闭眼隐目。
抬手遮耳。
捂嘴暗笑。
手持兰花。
双手合十。
钟知林之前闯禁阅阁也并非白闯,倒是偶然翻了几本关于这奉新塔的书籍。
可每本记载有关塔内光景都各不相同,也从未见有五神像,轮回这样的处罚倒是记载过,但只有寥寥几句,说是投胎去往人间历尽苦难方可归来,若是有人放心不下想要辅助,必要用血肉来换。
若是塔内问话,不答真话,当场毙命,亦不可不答。
就在那一刹那,钟知林忽然闻到一丝清香。
哥哥……
猛一回头,四周的墙与神像竟都在刹那间消失不见。向远望去,皆为一片白尘,像是蒙了雾。
钟知林忽觉不对,便想是自己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刚一低头,却令他一震。
此时,钟暮时闭着双眼,像被禁锢在水镜另一面,不见其平日里的笑容。身上穿的仍是之前那件青白色衣服,袖口一片嫩叶,是钟知林特意加上去的。
不过心口处与眉心一大片斑斑点点的不知道粘了些什么,但钟知林预感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哥!”来不及再想什么,钟知林立马跪在地上拍地面,可拍打地面又似打在棉花上,竟没发出一点声音,下面的人亦无半分反应。
钟暮时这时也渐渐淡去,就像从没出现过,一切都仿佛是他想念至极的错觉。
“哥?……哥!”见他消失,钟知林顿时产生许多疑问,抬手想用法术打破这阻隔他们的东西一探究竟时。
又是一声铃响,随后,一道威严震慑的声音从天而降,贯彻他全身,令他不禁一阵寒颤。
【汝名为何?】
看来这就是书上记载的问话,钟知林不敢怠慢,暂时放下疑问回答。
“钟知林。”
【所犯何罪?】
“……私闯禁阅阁,干涉人间正轨,等……”
【为何至此?】
“来受五世轮回之罚。”
这次对方明显顿了一顿,过了一会才再出声。
【那便如你所愿】
什么?!什么叫如我所愿?
钟知林顿时心生不解。这话是什么意思?有谁愿意来受罚?
不过多久,他面前就出现了一面如他一般高的镜子。
镜子一半现在样式,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花纹,总觉得这花纹散得妩媚,另一半奇形怪状,潦草不像是现在产物,在他看来……不好看。
上面没有再传来声音,这四周仍是白雾,往前走了一步,镜子仿佛跟在他身后。往下看,地下也空无一人。
心中总有些预感让他倍感不适,他开始后悔昨晚与哥哥那番对话了。是他考虑不周,无论何时,可千万不要来找他。
这镜子无论他走几步都跟在身后,钟知林心中疑惑,走到镜子面前,蹙着眉看它。
所以意思是,走进这面镜子,便可进入轮回?
他先是伸手碰了碰镜面,如水一般清凉透彻,表面却照不出他的样子,手指竟穿过镜面几分,于是也不管什么了,孤注一掷地全部穿了过去。
穿入这面镜子,似过万古千秋。
·
·
记得幼时,邻家大哥想给心爱的阿姊送礼物,但一直拿不准送什么。既怕心上人不喜欢,又怕自己送得不合适惹人笑话,不敢道与他人,就叫他来帮忙看看。
钟知林当时便想到说书先生讲的他最喜欢的故事中:‘明镜半边钗一股,此生何处不相逢’。就道:“送镜子和一股钗子吧?”
于是邻家大哥就买了许多制镜工具,又请教了城内制铜镜最好的人教他,又买了一面最好的铜镜。钗子则是挑了最为华贵,镶了宝石的。
钟知林见了就问他,不是要亲手做给阿姊的吗?怎么又买了一个?
邻家大哥挠了挠头,略有些羞涩道:“这些我从没做过,况且时日也不多了,若是制不好,样子太丑,再买可就来不及了,我想让她……以后都能用得上。”
钟知林头一次在邻家大哥的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他一向粗犷豪放,大抵是因为喜欢一个人。
应是爱。
钟知林就这样看着邻家大哥每天起早来制这面铜镜,偶尔给他出主意说刻怎样的花纹好看,放在哪里更为合适……
几个月过去,最后就见那双粗糙的手拿着那面制好的铜镜,大哥看着铜镜心中万分欣喜,但过后又担心,担心心上人不喜欢铜镜,也不喜欢这双手了。拿出买来的镜子几番对比,纠结送哪个出去。
钟知林见此心中很是不解,心上人送的东西怎么能不喜欢?何必这么担心呢?
他终于做好选择,那天,他看着邻家大哥拿了铜镜去找阿姊,临走前还鼓励他大胆些把东西送出去,他做的可是这世上最最最好看的铜镜!
他把铜镜外面用纸再加锦盒包得紧密,生怕它掉了,有人说他这样送太过直白明显,可钟知林觉得直白地送再好不过了,省得太过委婉横生误会。
只是邻家大哥再也没回来。
他问了很多人,可是没人告诉他,连哥哥也是,只揉了揉他的脸拿出一颗糖剥给他吃,叫他别问了,好好练剑,别总是跑出去。
可他偏不听。
他之前听过邻家大哥说过阿姊住在哪。阿姊是城中大户人家的小姐,生得漂亮极了。于是又偷偷从家中跑去想要找大哥问个清楚。
到了后却只听见一阵敲锣打鼓声,尖细刺耳,但他仍是想去探个究竟。因为个子太矮看不清,前面一堆人又挤不过,险些被挤倒。有人看见他就叫他赶快回家别来这儿瞎凑热闹。
正要摔倒时,一只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只手宽大温暖,牵着他回家。
钟暮时没问他为什么不听话跑出来,只是给他买了很多他爱吃的,蹲下摸了摸他的头,说,这段时间别出去了好不好?听哥哥的话,以后带你出去玩,给你买好吃的。
尚且年幼的钟知林点头,钟暮时看着笑了笑,也起身离去。
看着钟暮时远去,不知怎的,钟知林心里总有一个人在不停地说,不要让他走……
可是他一起身,怀里东西就都掉了,他忙蹲下去捡,看着地上掉的一堆东西,满眼焦急。手太小又不能将所有拿起,大声喊想要钟暮时再等等他,心中急切万分,眼泪堆在眼眶就要落下来。
等他放掉所有东西再去追,人已然消失……
一时迷惘被打破,钟知林终于穿过镜子,镜子消失。
他茫然地在这一片空白中环顾,这一望无际,只有他一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他是谁?是干什么的?这又是哪?
转身便见一位身着紫衣的男子迎面走来,还不等他惊叹于男子的美貌,就被一根白皙的手指点上眉心,随后只听他说:
“你叫钟知林,原是天界一位上神,因犯天规被天尊惩罚五世轮回,这里是奉新塔,轮回后便送你出去,我是你轮回的协助神,祁生。”
“轮回期间,若是身死,神亦然。”
言毕,一部分记忆如金光点点进入钟知林脑中。
一瞬间,他仿佛被人强行拉进另一个空间。
只见他立于空中,脚下的人们痛苦不堪,而他还在一直往下输送些什么,地上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大,迅速向外蔓延,愈发多的人掉进地上无间裂痕中。
他这是……在杀人吗?钟知林看着眼睛不觉地睁大了。他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地面坍塌,人蝼蚁般坠落。笑颜可怖,他极恶如魑祸。
紧接着画面一转,有无数人凄凉祈求,而他却是一脸冷漠地看着他们慢慢死去。
钟知林看着心中一阵阵钝痛。他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又为何要袖手旁观……双脚仿佛被禁锢住无法动弹。低头看,只见无数双手在后拖拽着他,一瞬间,无力、憎恨、愧疚、痛苦如磅礴海浪般向他冲去。
远处倏地出现一个人,在黑暗中仿佛一只青鸟骤然降临,身上带着荧光。
两人争执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也看不清那人面貌,他被禁锢无法跑近了看,只见青鸟拉着“他”想阻止。
——
“嘣。”
好像是他的心发出的声音,随即一阵耳鸣,他目眦欲裂,眼中不断有液体流出,似是温热泪水,令所有事物都变得模糊。
青鸟坠落。
天地顿暗,只余他一人。
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是你带来祸端,是你见死不救,是你害了他们!
……
声音逐渐放大,这三句话一直围绕在钟知林脑中无论如何都不能散去,要烙印在他全身的骨骼上。
无数死去的人们痛苦的尖叫声在他耳边回荡着,心脏不断抽痛,浑身的血液似乎在那一瞬间全部流失,面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捂着耳朵,不断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许久,似乎是见钟知林此时表现达到他满意的效果,那声音终于消失。
最后,钟知林仿佛看到青鸟站在他面前,轻轻拭去他的眼泪,轻声道:“我等你回来。”
这声音像是要破碎了,下一秒就会随风而去。
钟知林愣了许久仍没有回过神,刚才的记忆他是再也不会忘,也不敢忘。
他是个罪人……
‘我等你回来。’
有人在等他。
这是他知道的第二件事。
见他看完了记忆,面色古怪,神情恍惚。祁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脸色这么差跟死了一遍似的,但也没问,看了他胸口后道:“全部记忆轮回后再给你,匕首我先帮你收起来。”
“什么?”
“胸口。”
钟知林疑惑地摸了摸胸口,果然发现了一把匕首。他只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匕首刚出鞘,刀鞘却像云雾一样消散,上面花纹莫名有些熟悉,整个匕首对他来说都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亲切感。
那人又出声:“需要时我会给你。”
然后一把拿走,右手一挥,便化出一个洞,从那往下看便可看见五彩云沫混杂在一起,其间有几颗闪闪发光的,珍珠般的圆球,在其中肆意游荡,如游鱼戏水,掀起无数波澜。
“赶快下去接受记忆吧。”紫衣男子指了指下面示意他跳下去,“轮回期间,在心中默念我的名字,我会来帮你,替你解惑。”
“……好。”钟知林从未见过有如此怪异的东西,但心痛盖住了恐惧,还是跳了下去。
一瞬间,无数记忆都冲进他的大脑,如万根针扎入大脑,钟知林捂住脑袋抵御住接收记忆带来的刺激,却无济于事。
他能清楚感受到,有另一个人的灵魂进入到他的身体里,想要争夺主权,可钟知林怎么会输?
几番挣扎,终于把另一个东西压制下去,大脑中一片混乱,浑浑噩噩的,仿佛马上就要裂开,身体经过刚才的争夺,好像每一处都被撕裂撕碎。
现如今钟知林的灵魂好像被突然抽出来,与另一个破碎的、凌乱的灵魂相结合,经过不断磨砺,不相符的两个灵魂终于被强制粘合到一起,再重新挤回他的身体里。
他不知该怎样描述他现在的感受,只有疼,哪里都疼,骨头似乎全部都碎掉了……他没有力气动,就连睁眼都无法做到,只能默默接受这些痛苦,他不断地发出微小的呻吟。
他记不起刚才的青鸟是谁,也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
只觉得,只要是想到他,就很温暖,疼痛也有所缓解。他如饥似渴般想要更多,想要伸出手紧紧抱住那个人,胳膊却不听话抬不起来,只能小声不断地叫着,眼角处不断滑下泪。
祁生在上面看着钟知林,突然疑惑,暮时替他承受了一大半,怎么还会这样?
他抬手企图施法用法术为他减轻一点痛苦,怎奈被隔绝在外面,不能穿过洞。他怔了一下看自己的手,随后背过身,不看也不听。
良久。钟知林终于稍缓过来,擦去眼泪,眼尾仍然泛着红。
然后抬头对祁生道:“好了。”
既然他杀了这么多人,应该还吧?若是把这条命都赔掉也是不够的,这些又算什么?
有人给了他悔过的机会,有人在等他……
只见祁生抬手,嘴中不知念叨了些什么,洞中景观顿时变得不同。收手时,钟知林竟是再一次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