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巧惊起,即见钟知林斜坐窗边,一手攥着铜镜,偏头去瞧窗外。察觉到他,脸转过来还带着点点荧光,仔细再看,原是水珠。钟知林笑着朝他挥了挥镜子,镜面躺着水,映着外面白线连天。
“去吧。”
言毕,青纱一般飘去,掠过略有寒意。
即使小雨,钟知林飞似青鸟,路上人忙着筹备盛典,左避右避,终于寻了一处在屋檐下站着。侧首即能瞧见,他望了一眼,忙低下头看向水,隐约能映几分,大抵是弟弟,弟弟在她面前晃了好一会,明明暗暗,彻底没了踪迹。
“我想要……同上次一样的伞。”不知他何时去的,沂显回头吓得一颤,疑心他为何不敢抬头,看了一阵也只好连同钱袋拿来,“前不久,公子才买了一把……”
钟知林头低得更深,微侧身子,“不小心……弄断了。”沂显目光落到他的剑上,顺势瞧了衣裳与面貌,抿唇将伞与钱袋一同递给他,“公子日后定要当心,我自会将伞加固些,遇了祸难,能挡几分,再好不过。”
他心中不禁道好聪慧,接了连忙逃出去,谁承想,面前猛然现一黑影,下一刻皆倒在地上。
“姐姐!”
那人腾地坐起,忽然又躺下叫喊,钟知林站起身时,沂显也已搂他起来。姑娘看着柔弱,拉一个男子竟轻而易举,看不出害了什么病。沂显拍去那人脸上糖渣,见了是钟知林,正要问他,身旁的人抢了先,似欣喜若狂,直接抱住:“姐!这就是他们夸的钟知林!”
“你昨日救了人!”钟知林惊了又惊,此人声音极大,在他耳边叫了一通,又握他的手拿剑来看,“我很仰慕你!”慌忙之中,不得不后撤几步,瞥见地上倒影,羞得不成样子,只得说:“你,多谢你……”
沂显拍拍他,将人拉下来,面上也浮了一层红,“家弟性情如此,公子莫要见怪,您行善事,声名远扬,实在令人敬佩,若无要事,可否停步喝杯茶再去,也好擦净身上泥泞。”
那人手牵着沂显,一下子乖了不少,双手还是通红,余下的盖在衣裳下。钟知林垂首,衣裳脏了一大片,也感到湿凉,沾了不少水。他点点头答应,轻声道:“多谢。”
沂显引他入门,里面原是有个小院,那人一路笑个不停,拉着人的手不曾松过,“弟弟与你身量相差无几,亦有件青色衣裳,不如先换上?”说如此,那人已跑开,带着衣裳过来,直接拉着钟知林进到屋内,拍拍他道:“名人,莫羞,在这里换。”
“叫我知林就好。”钟知林听了更羞,本是想买了伞便去屋檐下静静瞧着,如今竟到了这一步……眼前人笑得明光灿烂,唤着姐姐跑出去。
钟知林拍了拍脸,终究是换了,细细看了钱袋,伞的钱竟忘了给,大步走去将钱递给沂显,很是吃惊:“多了,多了!”他垂首轻声道:“还有衣裳的。”
一旁站着的弟弟察觉不对,趁他们谦让,强抬起钟知林的头。那一瞬,面前人全然映入眼帘,稍显病态,唇上桃花粉,是用了口脂的,眉是柳叶眉,双眼清明澄澈似能透过躯体,看穿他所思所想一般。立即红了脸,连连后撤。
“怎能如此无礼……”沂显一怔,转身去拦,人已跑远,不忘狠狠瞪钟知林一眼,细看眼有泪光,钟知林低声道:“对不住了。”递了钱寻他身影去追。
钟知林心里惊奇,此人与他相差无几,若非他有意停下,当真追不上。两人相隔不远,相视无言,钟知林倒不知为何追他,细看,他眼眸有异,中心灰白……
“你想做什么?”
那人问他。
雨渐盛,道中无人,远望似是一人化作两身。钟知林摇头,向他走近几步,蓦然伸手拍在他肩上,情不自禁,两人约定一般。那人闷闷道:“我的名字不好,便自己取了个,寥。你若在此处久留,来找我吧。”
“甚好。”钟知林笑着转而不看他,视线顺着白线由上到地下,“我不会停留太久。”他忽然想起蓝色耳坠,心猛然被触动,脱口而出,“长乐。”
那便心无留念,天绽万里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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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捧一滩雨水,符巧与临满双见他面色凝重盯着,又狐疑地看看他身上衣服,沉寂良久,他手中的水几近滴尽,临满双走来笑着拍拍他,“出去一趟升了个境界?与姑娘怎么样了?”
钟知林笑笑,一伸手月白飞来,他道:“她已有心仪的人了,很是适配。”临满双挠挠头,撑着窗边探出去,颇有长辈说话的味道,“人生还长,适当放手,不怕孤独终生。”
符巧将帕子扔给他,趁天早,去茶馆听听好话。
今日茶馆热闹非凡,又逢盛典,在门外又搭了个台子,晴光里灯笼亦亮起,红红彩彩亮色绸布有割天之势,只这一处红艳些,其他的还未作什么点缀,草草挂了灯笼。去得稍晚,隐约听到知林二字,在一旁站住脚,说书的讲起无名之人。
无名,便是无名。
不晓他生平姓氏,不知他容貌性情,只知是个奇人,名人。
昨夜高风换雨来,高风由谁呼?正是这无名。
魔族如今苟延残喘,尽待在那魔窟里不敢出来,可总有些胆大的,夜里出没抓几个人以满口腹之欲。不论何处,距天子如何,山林,沟壑,溪流,只要明月一升,见了人便猛扑过去,掏心挖肺全吃干净!
下头人皆低叹,有人身子缩了缩,说书人见这反应心里喜了,只面上不露,嘴上继续说着。
前有钟氏少侠将那魔族打得重伤,如今无名之侠,不忍余党夜里害人,正于昨夜!
他语声突然停止,钟知林蹲下抓些泥土放在手上,再抖抖全落了,不见说书人脸上得意,似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勾人去盼他言语。
几枚钱砸到盆里,叮咣响了一阵,他才开口。
无名独身一人登入魔窟,面前一众魔族青面獠牙,可怖至极,无名丝毫不惧!一袭白衣飘然若仙,手持利刃,寒光射影,谁知?他不急着除魔,只道要见那魔尊一面!魔族自然是瞧不起,笑他一番,怒喝一声,提刀将其围住,不消片刻,就已经杀作一团!
前头小魔自傲非凡,领先的三两下便刺死,后头的眼见不对,皆慌张逃窜,去唤魔尊出来。无名不是爱滥杀无辜之人,挥去剑上鲜血,立于门前静候。
他劝魔尊莫再杀戮,去戾气,做善事,或是带着全族迁移,与世隔绝,山间清泽翠树,他有神法……魔族吃人本性难移,话未听完,魔尊便伸手化了魔气为刃,与无名战个天昏地暗,风急雨骤,无名此刻也不慈悲,布下结界,一齐罩下魔族。先弑魔尊,再给余下的一个痛快,霎时,大雨倾盆,洗尽污血,至此,魔族不复!
台下怔了片刻,随后惊呼,只听钱声响不断。
怎么听都像是神话,说书人是个会编的,钟知林心道,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临满双,撒土正欢乐,符巧早已避他们远去,只能见其衣衫一角。他们将手背到身后,符巧才愿近他们一些,三人垂首望剑,倒是欢心。回去,两人卸下剑,身轻如燕似的,钟知林换了伞在身侧闲时便展开观赏。
是夜,竟遇见寥,他见钟知林,愣了许久,树枝在手上随意把玩,直到他到身边,才开口:“魔族已灭,姐姐允我夜里出来玩。”
钟知林望着明月,将伞打开罩在二人头上,随处寻了块地坐下。“她害了什么病?”钟知林不禁问他,他收回好奇眼神,树枝在地上刮得乱响,低低哭道:“姐姐不知何时开始,月月疼痛,无药可医,一次痛极了言生不如死,我好心疼她……”
花伞在头顶转了几圈,钟知林仰头,似要从花上看出什么,静默,待寥哭声默了,张了张口,却未能吐出几个字,抿唇看着他,又听他道:“我为何与你这样亲近……”
钟知林摇头,心中彷徨不安,双眼不觉也竟感到酸涩,两人痛也相连一般,蹙眉弯下身子,终于忍耐不得,钟知林弃伞而去,耳畔传有声响,却在心中回荡,天明也不散。
“我想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