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聪慧,运气也极好。”暮时端坐着研墨,眼睛淡淡扫过张宜倾,张宜倾站他身旁,扇子在额头敲了几下,正思索,闻言扭头看他,抿嘴笑着等他说明。
“药价哄抬,外商横行,国难欲来。天,本想弃了几枚旗子,”张宜倾神情不变,视线下移到暮时腰间软剑,缓缓点头道:“巧天,已至耄耋。巧我,偶逢太子。”
暮时提笔蘸墨,照着状纸誊写,只听他又道:“好友在那处,我便不回去了。只守着这片小家,余下的他去。”暮时没言语,誊完就递给他,他折了塞进衣裳,在前头领着暮时。
狱中不比从前昏暗,新置了几处蜡,光亮独独照不到一个地方,并非张宜倾私心所为,是里面趴着的不敢再见光。
听到脚步声,里面的东西倏地一滚,翘着头见他们,说是翘着头,只是稍微将脸与地分离,双眼翻着视线落到他们脚上。
他全身一震,嘴里哭喊着缩回角落,跪着用头磕地碰得咚咚响,隐约听出饶命二字。张宜倾看了眼他,拍了拍暮时走开。
他求饶声音不断,哭声愈发小了,终于在有光照进的那一刻,好似要将喉咙撕断一样吼叫。数个雕像的残肢断臂散落一地,正巧围着他,让他苦不堪言。
暮时脚下一支蜡烛被点燃,那人扑过来伸手去夺,灭了光,那点恐惧便也能消散了。他大概也觉得巧,只差一点,就能将蜡烛碰倒。暮时垂头看他拼死伸长手,面上泪痕与其他污秽把头发印在面上,险些就看不出这是会忽吝。
青色衣衫不动,火灼不到污秽沾不到,会忽吝一直保持这样姿势,身后断肢围绕,双眼齐聚在他身上。会忽吝眼中火光更盛,却更摸不到蜡烛,手不知怎的收回去,眼睛仍不舍地望着。
他疯癫如此,直到人头落地,血溅了高台。
暮时同其他人一样,看了后转身离去,不过没将此事当饭后闲谈。
一黑处,数个孩童围在一起大声喊叫,乐地跳起来,身上衣裳直拖在地上,蹭满了灰尘。他们一手被捆着锁链,每一动弹都引出响声,吵得天要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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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孩子被抱到暮时怀里,是龙凤胎。他们穿着一致,模样也差不多,若非观昭水告诉他他便要以为这是两个姑娘。原是观昭水为了哄骗则和做的,如今哄骗,也被识破,两人躲在屋内不知说什么话,让暮时先帮忙照看。
才出来一两日的孩子并不好看,小身子陷在布里。暮时抱着他们僵坐着,要他照看,他实在不知如何照看,只得在则和照顾观昭水有了空闲之前,视线不离他们,一直抱着。
养了一月,孩子长得讨人喜欢,观昭水拿着拨浪鼓逗他们,眼睛盯着上面的花样,不自觉露出笑来。观昭水把拨浪鼓递给暮时,在他们面上各亲了一口,眼神温柔看他们许久,道:“暮时,过几日我们便要回去了。”
暮时摇摇拨浪鼓,嗯了一声。观昭水看着他不禁落下泪,用手绢紧按了一会才再开口,“则和父亲愿意了,都想看一看他们。我母亲想让我常伴她身边,你在这……”
“我会去看嫂嫂的。”暮时抱住她,再一松不知何时能见到,她与则和从马车上露出头,暮时看他们远去,张开口却未能说出什么。身旁红影冲他们挥了挥手,神情格外肃穆,转头看向暮时,也是欲言又止,躲着不碰他一起走回去。
仲愉看了眼天,心里纠结如缠在一起的毛线,然而还是说了:“不要再去山上找他了。”
暮时疑惑看他,“为什么?”仲愉也说不出,紧握着手不敢轻举妄动,在分开时丢了一句,“这不好,对谁都不好。”
次日,暮时老远就看见仲愉在山脚下坐着,红衣显眼,他一眼就能看到。他顿了顿,转身往回走了几步直到城门,他小坐一个时辰,谁知仲愉一直在那里等他,他只好不去,临了,听他从远处喊:“什么都没有!你都清楚!”
仲愉坐到天黑才回去,往后再去都不见他身影。
“师父,你姓景吗?”淡格从远处来,吃了糕点不给钱,仲愉挥手让他离开,不计较这事,谁知他死皮赖脸说要当徒弟来偿,仲愉猜他看见柜子上挂的牌子才有此意。
仲愉摇头道:“我们的师父名中有景字。”淡格人如其名,说话极轻极淡,模样也是如此,无论什么神情看了都让人觉得平淡,笑也好不笑也罢,差不多一个样子。最大一次做事出格便是要留在这里。
“我想往里面放东西。”淡格笑着用手指点点挂‘徒弟做的’牌子的这个柜子。他在笑,是仲愉看他嘴角稍微弯了一些辨出来的,也心道他猜对了,问:“你想放什么?”
淡格道:“放我做的糕点,那之后师父做的可以放到另一个柜子,那一直空着。”仲愉看向那个空了许久的柜子,再看他眼神,“明日再说,让我想想。”而后推他将外面一片地扫干净,自己掀开帘子钻进去。
淡格不管日夜,做事总是迟钝,看物也是模糊,去了医馆,大夫也束手无策。他拿着青色发带问仲愉:“师父,这绳子该扔吗?太短了不能用。”仲愉伸手拍拍他的头,拿回发带道:“也不是绳子,这是你另一个师父的,不要随意拿屋里的东西。”
他好似清醒些许,连连点头。几日后他突然惊奇问:“还有一个师父?”仲愉看他一阵,叹气说:“是。”
他没多问,只是愈发怪异了,总要在这周围绕几圈,四处看看。仲愉不解他这是何意,但也任他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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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儿高中,方姐应欣儿的没四处张扬,只邀了亲近的人与欣儿同窗来欢庆。除了她全都以茶代酒,她喝着忽然道醉了去歇息,叫他们自己玩闹。
淡格迟钝,与欣儿她们在一起总是慢许多,只得坐一旁把糕点分好了摆在盘子上,或是被她们摆弄着扎辫子,对镜痴笑。
暮时临走看见方姐趴在窗边,天这样昏,就酒杯被照得银光闪闪。
他为海光买了一个画本,海光却叫他读另一本。上面表皮翻卷,不知被借看了几轮,还是坏富商的故事,他道:“这是很久之前的画本。”海光点头坐到地上,“另一版,买来就被拿走了,前些日子才给我。”
暮时先是翻看,这结局确实不同。小蓝人死去,小红人曾背叛了好友,最终赎罪,一生行医不收分文。小金人振开翅膀,一直飞在空中,也始终迷茫。
“这版早已不再贩了,也确实不是一个孩子该看的。你只把图画看了,待你长大识字,自己再读可好?”暮时弯腰抚摸海光的头,塞了一颗糖在他嘴里。海光有些不满,可嘴里的糖散着甜味,只好听他的。
暮时刚走,仲愉又来。海光抬头,惊觉天已昏暗,被仲愉拍了拍肩问:“暮时来找过你?”海光点头,但又摇头,“他走了。”
“从哪里走的?”“不知道。”
仲愉狠狠蹙着眉,拍了他叫他回家,跑着到处寻觅。
一间空房装了许多东西,不过不知该如何摆放,零零散散像在做法。此处让仲愉和张宜倾闯了许多次,始终空无一人,墙上寻人的人像贴了又贴,山内大洞彻底被破开见了天。问守城人可曾见过他面容,皆摇头道没有。
“两月了。”张宜倾用扇子敲着画纸,纸上人的脸顿时凹进去一块,仲愉站他身边,垂眸盯着纸上人,“河里也不见人?”
“没有。”张宜倾神情严肃道。
忽然门口有一人出现,面色如常走到他们面前,与他们一同看着画出的人,与他有五分像。仲愉许久才抬眼看他,先是一拳砸在他胸口让他不得不后退几步,“你去哪了?”
“我告诉他了。”暮时看向张宜倾道。旋即张宜倾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拿到暮时面前,指着上面问:“几日?两月了,哪里是几日!”
“对不住了。”暮时垂眼,又歉道:“我出去忘了算时日。”
不过回来了也算是好事,张宜倾拍拍他的肩,见他上下完好无损终于放心,“日后莫要只留下纸条就离开了。片刻后我和他们把画像收回。还跟随我吗?”
暮时冲他颔首,跨过门槛出去,仲愉便一直跟在他身后。
“戴面具的那个人你可见到了?”一路跟到桥边,仲愉才问他。
“没有。”暮时答。立在桥边,木栏上是他面容,天上雨滴一落便打散了,再没有重聚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罢就走,雨正好滴进仲愉眼里,一阵刺痛,揉过眼眶一片红。行人忙走避天雨,路逢莫问归何处,他青衣散在昏日里,这边红布渲了河,觅渊中人,他几步跑去,巧人大多去了便喊:“天没有塌!”
暮时停步,侧过头,他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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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驾崩,太子继位,稳了朝廷之事来访涅州城,两年前地动摧山拆地,万幸无人身死,特来见涅州城休整如何。
并不铺张,只他金袍在身,不是华服,穿着尚简朴,周身侍卫刀藏在侧,一般人不能看出。缓缓踱步来,看城门观青山,面微露笑,抬手召群臣起。
“吾闻方卿亦是此地子。”
话音落,方闵容于天子身后,已然功成名就,前途大好。
一日天子与民共居,共吃食,同眠枕。夜了低叹息,民不敢问为何,只听衷情诉,不是金银满贯,是安康无患。
一日天子与臣共谈,言天地,论苍生。几次垂头自省,愿臣能有所谏,愿君能有所信。城门修得更亮。
一日天子与天共商,祭上苍,佑黎民。虔心降身躯,他不敢妄求多,只愿国土固,不需破外城,不需抵外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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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闵容屡提善言,令天子改了律法,男子未必胜女子,女子未必胜男子,自然要揽入才子,创余国盛世。
张宜倾愁绪不断,一把扇子快敲破了头,在屋内来回踱步,忽然了然,倒是没什么可愁的。旧去必有新添,一向如此。她退了朝廷归家,顶了一老官的位置,不嫌官位小,日日勤恳。
涅州城忽然怪事生,引人发笑,原是张宜倾心仪方闵容,拿积攒下的钱下了聘礼过去,谁知?她方闵容收是收了,却没半点音信,亦从不见他。张宜倾几日不敢踏出门槛,扇子与手快要一并敲烂了去。他叫淡格来,要他帮自己探一探情况如何,回来淡格不语,拿了块糕点偿他。
他悲叫一声,一头埋在案本中不再出,桩桩件件都要背下来,顺带添了条条款款,补了疏漏。再一见门外景,方闵容下了份聘礼整齐放他面前。看外面满目红彩,箱上都系了大红花,若仔细查查,这聘礼多出张宜倾的不止一倍。周边百姓齐欢,本就对张宜倾爱戴有佳,再说,何时有女子向男子下聘的?
久久不见方闵容身影,肩头蓦然被人轻敲,张宜倾一转头,她同之前一样灰色衣裳,戴一支木簪,掩嘴正看着他笑。张宜倾心里不知翻涌几回,抖着手的样子让旁人见了再哄笑一阵,他恐怕已经听不清他们笑中何意,所说何言。清醒站在她身边,清醒看她面上嫣红。
“我和母亲,还有些叔伯种的。”方闵容对上张宜倾双眼,看出他得意,到了屋舍内在他开了箱子后才解释。
张宜倾捧起一捧稻米,不禁笑起来,“收了你的聘礼,我便是你的了。”
“从前我总喜凑你身边,你极其厌恶我。”“你谁人都爱凑去。”张宜倾歪着头冲她笑笑,“日后只有你了。”
大婚并未隆重操办,门口的红布不知是谁挂上去的,方闵容与张宜倾不过出去片刻买些喜糖,那红花也挂好了,有一人拿着一挂炮仗不巧被他们看见,立即扭头跑了回去,惹得人大笑。
他们携手红衣,炮仗声大响,百姓来往不绝,热闹至极。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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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二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