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兖今年二十九,再有半个月就要博士毕业,今天回老家,是打算当面跟他妈坦白一件事情。
他偷偷看一眼走在身旁的林师禾,抿了抿嘴唇,但最终没能发出什么声音,这已经是他从车站出来第三次开口失败了。
拐进巷子口,路变窄了一些,五月底的萝琅镇,空气里已经满是湿润的热浪,偶尔起一丝风,那点微乎其微的空气波动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凉意,但刚好把旁边人的闲言碎语送到宁兖的耳朵里。
“宁家那小子去城里上学,染了坏毛病了。”
“是啊,学习好进了城有什么用,喜欢男人,老宁家绝后了,造孽呀。”
“真是够恶心的,现在精神病怎么这么多?”
“可不是嘛,好好一个孩子,这辈子算是完了。”
宁兖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扫了一眼,突然觉得有些想笑,说悄悄话声音那么大,还捂嘴做什么。
林师禾默不作声地低着头,往远走了几步才开口:“听见了吧,这么些年过去,提起这事儿,大家依然是这个态度。”
不用别人提醒,宁兖早就知道,在这座用双脚就能度量完所有距离的小镇里,两个男人在一起这种事,永远是不被理解的离经叛道,病态、见不得光。
从小到大,他总是毫无悬念地考第一和拿奖状,成为街坊四邻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好像稍微有一点“走偏了”,都是对不起全镇子的人。
从前他是附近小孩儿的“公敌”,也是他妈妈活着的最大骄傲,但最终他还是辜负了大家的期望,如今提起他,人们左不过唏嘘两句人生无常。
宁兖分不清,说这些话时,其中多少人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他一边走一边盯着粗糙的水泥路面,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从哪个字开始反驳。算了,待会儿要说的话只怕会引起更可怕的风波,先顾眼下吧。
林师禾很快换到了下一个话题,可能是即将要说的话让她觉得心情愉悦,开口前她竟然先笑了一下:“宁兖,终于毕业了,现在工作已经定下来,就缺个老婆了。”
宁兖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左手猛地掐住自己的手心,心脏一紧,等待着林师禾接下来的话。
“你舅舅单位去年入职的一个小姑娘,这阵子在托单位里的长辈帮忙介绍对象,等你去那边安顿好了,叫你舅舅牵个线,见面聊一聊。那孩子今年二十六,硕士毕业,虽然学历比你低了点,但女孩子,够用了,刚好也在沥城工作,我看过照片,面相干净利落,妈妈觉得不错……”
林师禾还在说,但宁兖已经听不进去了,以前还能仗着在上学,想方设法地拒绝,可现在,按照传统的思维,这个年纪,确实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他忍不住想起还在读硕士的那会儿,梁梓占着他教研室里的椅子跟他开玩笑,问他,以后会不会撑不下去了,找一个家里介绍的女孩儿结婚啊。
他现在才知道如何回答,怎么可能啊,梁梓,我心里还装着你,娶别人为妻,那不是害人吗。
宁兖把早就掐红的手指从袖口伸出来,清清嗓子,尽可能表现得波澜不惊一些:“妈,我跟您说件事。”
短短几个字,林师禾仿佛已经预料到会是她最不想听的话,于是立刻加快步伐,趁宁兖开口前掏出钥匙进了院门。
宁兖在原地愣了几秒,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出声就被看穿了情绪。
他跟着进去,却见林师禾鞋都没换,推开门径直走向平时不住人的那间内室。
“过来,”林师禾回过头,脸上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悲伤,“既然有话说,今天也叫你爸一起听听。”
“妈,”宁兖喊完,心头再次萌生了退却之意,垂眼准备道歉的时候,余光瞥见自己房间里挂着的一张照片,那是几年前梁梓亲手为他定格的瞬间,鼻尖一酸,忽然就没那么害怕了,“好的,您等我一下,我去给爸备一杯酒。”
看着儿子转身进了厨房,林师禾怔怔地盯着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灵牌,心想,老宁,我该怎么办啊。
宁兖端着杯子回来的时候,林师禾已经在窗前的木凳上坐下了,大约是做了太多年的心理准备,她很快便恢复了情绪,不急不缓地吩咐道:“把酒放好,给你爸敬炷香,磕三个头,然后过来坐这儿,有什么话,慢慢说。”
听见这样平静的语气,宁兖其实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林师禾一个人把自己抚养大,已经很不容易了,自己却没法事事叫她开心。
他把杯子放在灵牌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二十九的人了,身子还是那样单薄,看着叫人心疼,林师禾快速把眼泪憋回去,别扭地看向窗外:“好了,起来吧。”
宁兖又跪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走到窗边坐下。顺着对方的目光往外瞧去,是院子里的一棵老树,西斜的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斑驳地印在墙上。
将视线收回,他突然不想铺垫那么多没用的台词了,开门见山地坦白道:“妈,我把沥城的工作拒绝了,毕业后打算去遥城,梁梓他在那儿。”
林师禾进门前就预料到了,这些年,儿子一如既往的孝顺懂事,但惟独提到感情的事情,要么沉默不语,要么百般推辞,此刻听他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反倒有一种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解脱感。
她想起四年前,也是这样的初夏季节,也是这个房间,她逼着宁兖答应了跟那个男孩儿分手。可这么些年过去,仿佛一切又回到那个难以理解的时间点。
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会喜欢男的呢?她无数次思考这个问题,有时候责怨命运不公,有时候怀疑是自己没把儿子教好。隔了好久,林师禾才开口,声音忍不住发抖:“四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啊?就真的改不了了吗?”
竟然已经分开这么久了,宁兖心想,但这次不会再选择退缩了,他轻轻握住林师禾的手,说:“妈,对不起,但我真的不想后悔一辈子。”
“他呢,他也没改?没改的话,分开这么长时间,人家现在还能记得起你?”
“我、我不清楚,但他应该还是单身。”说这话的时候,宁兖突然没了底气,毕竟确实太久没联系过了。
听到这个回答,林师禾瞬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目光紧紧地定在宁兖脸上:“儿子,你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你想过没,说不定人家这毛病早就好了,如今在哪座房子里守着老婆安定下来过正经日子呢。”
宁兖只是设想了一下梁梓跟别人一家一室、两人一床的情景,就立刻觉得心如刀绞,他怔怔地否认道:“不会的,他不会的。”
傍晚时分的太阳,不算很大,宁兖却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加上刚刚脑中想象的画面,宁兖甚至觉得有点头晕,再次和家里谈论起这个人,没想到,和四年前一样难。
好在他终于成熟了不少,不再像之前一样优柔寡断:“妈,不管这次去会得到什么结果,我都想试一下,难受了这么些年,我真的觉得够了。”
林师禾抬头看了眼丈夫的牌位,心道,老宁,我没办法了,儿子人生里这根乱长的枝桠,还是得叫现实去砍断。
事到如今,她只能寄希望于儿子去遥城碰一鼻子灰,毕竟她打心底里认为,两个男人的感情,本就是胡闹,哪可能长久:“好,你去吧,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谁像你那么傻,一份可笑的感情,把自己困到现在。”
乍然抛出这么大一个决定,林师禾没哭没闹,已经比宁兖之前想的情况要好多了,虽然仍旧不被看好,但他还是长舒一口气,道:“谢谢您,妈。”
林师禾起身前看清儿子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又是失望又是心疼。为了这么个事儿,在自己亲妈面前紧张成这样,脑子里责怪,嘴上却不舍得再说重话:“琢磨琢磨晚上想吃什么,快三十的人了,瘦得跟个中学生似的,以后没老婆照顾,我看你连顿像样儿饭都吃不上。”
这话出口,宁兖知道,最提心吊胆的一关过去了。他跟在比他矮一头的母亲身后,小心翼翼地开始点菜:“想吃您做的水煮肉片和辣子鸡块,还是跟以前一样,辣椒多放点儿。”
“吩咐你多少回,晚上少吃点辣,对胃不好,你老是记不住。”
“下次,在学校那边吃的总是不够地道,今天过过瘾。”
“哦,这么爱吃辣还要往遥城跑,那里哪有正宗的辣给你吃。”
“妈,您先去休息一会儿,我洗完菜您再进厨房。”宁兖赶紧转移话题,顺势把林师禾扶到了沙发上。
空气里短暂地恢复宁静,进了厨房,宁兖掏出手机,把之前订好的高铁票改签到毕业典礼的第二天。
月底,读硕士时的舍友结婚,在遥城,他决定提前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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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