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芍礼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擦干手,轻手轻脚走到沙发旁,端详片刻后,以最小的动作幅度弯下腰,根据自己方才规划出的最佳解决方案,伸出手,悄悄捏住陆裁风左手食指。
成功抽出仅靠这根手指勾着杯把、摇摇欲坠的杯子后,下一秒,陆裁风的手忽地反握。
浑身的血液僵滞了一瞬。
“Professor,你能给我A 吗?”
低哑的嗓音像落到鼓膜的绒毛,引起季芍礼微妙的战栗。她意识到陆裁风睁开眼,正直直望着自己。
半梦半醒中的眼眸,竟让季芍礼辨别出一丝乞怜,像央求她,与他一同沉入某个迷离但甜美的幻梦之中。
很快,那双眼睛又安静地闭上。
但源自手心和指缝的那道热源,倏忽间蛮横地闯入,随着重新流动的血液奔腾到她的四肢百骸。
“嘀——嘀——嘀——”
门口忽然传来密码锁输入的提示音。
季芍礼猛地抽出手站直身子,紧紧攥着杯子无所适从。
“陆裁风!早说发公告让全世界知道那群人的真面目就完事了,你非顾旧情不同意,搞到现在这副局面!臭小子,别躲着了,快给我滚出……”
“嘘——”
刚进门就开喷的常衡,十几米的距离硬是让他freestyle了一长串,等拐过承重柱,冷不丁发现客厅里竟站着季芍礼时,差点没刹住嘴。
“咳、咳,邻居你也在啊。”常衡连忙压低声音。
“……凑巧、凑巧,我在这帮忙浇水。”季芍礼尽可能让语气听起来自然,“陆裁风刚回来,睡着了。”
常衡这才发现沙发上正窝着他的大怨种,强行压下想去揍他的冲动,冲季芍礼赔笑:“见笑了。”
“他好像因为热搜的事,心情不太好。”
“该!”
“那群人的真面目,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季芍礼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向来不是个多八卦的人,怎么方才瞥了眼睡梦中眉头紧皱的陆裁风,不合时宜的探问就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了呢?
看来苦肉计的威力,不容小觑!
常衡深深看了她一眼,走到岛台边,接了杯直饮水,仰头灌下。
“其实裁风退出’风信’,是队内投票的结果。”
常衡抽出两张高脚凳,示意季芍礼边坐边聊。
季芍礼想起卜方曾给她听过的录音,斟酌着开口:“那段录音……”
“那段录音经过了拼接处理,但抛开别的不说,每一句话都是裁风亲口说过的。
“其实当年公司发掘到’风信’的时候,只想签裁风一个人走solo歌手路线。但裁风不想抛下成员,坚持要签约就签乐队,所以’风信’其他人才有了一起出道的机会。
“他说自己根本没必要签乐队约,是后悔自己坚信的队友最终违背了初心,让一起拼过的几年成了笑话,不是不想做乐队只想演戏赚钱的意思。”
想赚钱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季芍礼也想赚钱,她想起那日在阿香姨那儿喝粥时陆裁风提起过的,点头道:“他和我说过,高中的时候他家里破产了。”
常衡讶异,没想到这些私事,陆裁风都和她说了。他若有所思,继续道:“他当时确实很想多赚些钱。那时候他爸事业受挫,抵押了所有能抵押的资产,才给工人开出工资,填上股东损失,最后反倒搞的自己累倒了。可家里还欠着那么多债,裁风不顶上谁顶上?
“所以他在保证乐队工作的前提下,其他工作也接了很多。那段时间,他就是个拼命三郎,连轴转地跑行程,我都担心他会不会哪天忽然猝……呸呸呸,总之,想赚钱就靠自己的努力去赚,当然无可非议,可’风信’那帮人,自己赚得不如裁风多,却不想着加倍努力,只会红眼排挤他!”
常衡攥起拳头,敲在冰冷的大理石上,“他们也不想想,裁风这么拼命想红,其实也是为了乐队!”
季芍礼给他也泡了一杯蜂蜜水。
水杯被推到跟前,常衡回过神来,再度压低音量,“他们签约后,唱片公司出于迎合市场的目的,对’风信’的创作风格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行限制。一开始,乐队成员都有所不满,继续独立创作,坚守乐队的风格。可他们写的歌,一旦公司认为市场反响可能没那么好,就会按下不让发表。乐队成员的抗争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所以裁风开始考虑曲线救国。如果他更红,说不定就能更有话语权。
“可没想到的是,其他成员尝到了走红甜头,竟开始主动迎合起公司让他们写口水歌的要求。所以裁风才生气地和他们吵了起来,骂他们做的都什么烂歌。”
季芍礼回望一眼沙发上的陆裁风,他眉头皱起,睡得并不安稳。
沉默片刻,季芍礼继续问道:“那他后来经常不参加乐队团体的通告,是因为……?”
“因为其他成员不想让他参加。”
季芍礼愕然,收回视线。
“我说了,陆裁风接活都是在保证乐队工作的前提下,累也只想累他一个人。可剩下的队友,反而耍起心机,绕过我这个经纪人,事先同各种节目组通气,以团体名义签订合约,等到我和裁风知道的时候,即使尽力协调档期,可也总是会有无法兼顾的情况发生。
“这都是我这个经纪人没有把关的错。后来,我和裁风一一登门向节目组赔罪,但后面还是出现了许多将陆裁风排除在外的乐队通告,才发现,那些成员不知道怎么已经说服了公司,安排了另外的经纪人带他们。那个时候,我们终于意识到,陆裁风已经不可能再继续留在风信了。”
季芍礼默然地盯着桌面的纹路。她发现很难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但更难想象陆裁风当时的心情。
那时的他,会不会感到愤怒?大概也有苦闷,抑或者,还有不可言说的孤单与寂寥。
常衡的声音再度响起,“所以最终乐队发起了投票。不过是不是那几个人发起的并不重要。因为结果是4:0,陆裁风退出’风信’。”
季芍礼讶然,“所以陆裁风自己确实也想退出。”
——“是,我在’风信’成员发起投票的那一刻,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因为我意识到,音乐理念的不同,是不可调和的根本。”
陆裁风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绕过常衡,在季芍礼左手边坐下,他稍微倾斜下身子,十分自然地将常衡那杯还没来得及喝的蜂蜜水勾到自己跟前,小声嘀咕:“他没喝酒。”
常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季芍礼不晓得两人打的什么机锋,尽可能不露声色地观察陆裁风的神情,却发现他正歪着脑袋,大剌剌地盯着自己开口道:“即使他们抛却了过去的情谊,我仍能将他们单纯视作不太和谐的工作伙伴,但他们的音乐理念同我在岔路上越走越远,终究没法再一起工作。”
陆裁风眉头轻蹙,发红的眼尾仿佛快要滴下泪来。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间,看起来竟莫名柔软。
季芍礼心头一紧,往后撤了几公分。
陆裁风见状,连忙收起几分可怜相。他微低下头,嘴角挂起不大不小的弧度。
季芍礼忽然想起小时候某节素描课。
老师说,人体的面部表情肌有42块,笑这个表情看似简单,其实牵涉到的肌肉有很多,画一张笑脸时,要注意多块肌肉的协同与联动。
所以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在笑,不能只看嘴角的弧度。比如此时的陆裁风,季芍礼直觉他只是假装在笑,纤长的睫毛下,想必笑意未达眼底。
大概是察觉到季芍礼的打量,下一秒,陆裁风抬头,支着脑袋,又是一副认真听着呢的好学生神态。
季芍礼的视线被一错不错地接住,她蓦地想起方才他讨要A 的模样,想起两人交握的双手,想起幽深的对视,忙不迭别过眼去。
见她耳尖染上薄粉,陆裁风的眼角眉梢流露出一丝愉悦。
他擦了一圈杯沿,惹得常衡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但他视若无睹,小口咪起杯中的蜂蜜水来,随后没头没脑地忽然开口:“今天一天没好好吃饭,肚子里没有垫的,点的烈酒又喝得急,前一杯还有碳酸汽水,才有些醉,我酒量其实没那么差。”
什么意思?季芍礼脑中有片刻的纷乱。
“酒量差是什么很丢脸的事情吗?你又上黑热搜才是最丢脸的事情好不好!”看着简直变成中二小男生的陆裁风,常衡气极反笑,忍不住又开始叭叭叭,“我不过就去边上停车场开个车,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你就又给我捅篓子!之前我说发个公告你不同意,不同意就算了,夹着尾巴做人呗,你又偏偏胆儿肥!你说你,非招惹’风信’那帮人干嘛!”
“我今天头痛,都没搭理他们!”
“是是是,你还有理了,你是不是想说,要是平时,你早把他们骂得五体投地了?”
陆裁风斜睨他一眼,揶揄道:“你说说,有你这张嘴,那轮到我当什么艺人,你就凭这freestyle水平出道,怎么也得是underground第一人。”
“还贫!明早的票订到了,你别忘了,别又给我捅篓子!”
“知道了,辛苦常大经纪,”陆裁风起身,一把掰过常衡的肩膀将他带起往外送,“好了,我没事。你现在放心了吧?早点回去歇着吧。”
“……?”
等身后的门关上传来“啪”的一声,常衡才回过神来,狠狠戳了好几下电梯按钮,“兔崽子,见色忘义,也不想想我刚给你说了多少好话!”
听着门外若隐若现的抱怨,陆裁风咧嘴一笑,随后快步回到岛台边,神色自若地挡住正打算告辞的季芍礼。
“走,去看看你的花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