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声,第一尊侍女铜雕接满元水,金盘瞬间翻倒。
元水流到地上。
金盘摔在铜雕双手正对的一格方砖上,压得它略微下沉。
与此同时,轰一声,墓室中央的棺椁开始旋转,通向墓门的石阶消失,原先分立在两侧的怒目金刚石像倾覆,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几块碎石滚到谢挽容脚边。
数蓬毒砂飞溅。
谢挽容马上意识到:原路出不去了。
“退回去——”
“这间石室可还有别的通道?”
她这话问的是江离尘,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洛洛仓惶道:“我不知道呀……”
第二第三尊……铜雕侍女的铜盘陆续被接满,哗一声反转,在空中洒出一片银珠,落向地面。
谢挽容从天刑教到落月派,学得最明白的一个道理就是靠自己。
江离尘改装这里的机关,是打了主意要跟天刑教主同归于尽的,所以,在他的设计里不可能留下活路。
金盘翻转后,侍女铜雕身上承接金盘的木榫断裂,胸前机关被开启,源源不断流出元水,速度比之先前快了数倍。
“元水有毒,别溅到身上。洛洛,过来!”电光火石的瞬间,谢挽容凭着本能做出了她的第一个抉择。
她一手拖着江离尘,另一手掌力送出,将洛洛推进空棺。
紧接着,她纵身一跃,单臂抱着江离尘,两人同时摔进石棺当中。
又是砰的一声,谢挽容脚尖朝上一踢,勾住半开的棺盖,迅速合棺。
石室中铮鸣不断。
天刑教的机关无非毒砂暗箭一类,凭江离尘一人之力改装不了多少。
元水想必是那墓主人先前设下以防盗墓用的,在这里被他重新利用了。
然而,再狠的墓主人,也不可能对着自己的棺材放机关。
“记住,有棺材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依稀在多年前,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谢挽容却早已记不得那人是谁了。
石棺本身不算太挤,但躺了三个人进去,就相当逼仄了。
现在,谢挽容左边是蜷着身子瑟瑟发抖师妹洛洛,右边是压了她半条手臂的江离尘。
这墓主人生前虽不是十分的贵,但想必是相当的富。
棺材底下还有零星未被搬走用于垫背的散碎金银玉石,咯得她肩膀生疼。
谢挽容尝试抽动臂膀。
她稍一用力,江离尘的头颈处让开些许,马上又压了回去,反倒凑得比刚才还更近了几分。
谢挽容:“……”
血腥气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开了。
“师姐……”洛洛声音带着哭腔,“你受伤了吗?”
“没有。”
“我们……会不会死啊?”
谢挽容静了下,柔声宽慰道:“不会的。我们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洛洛抱紧了她的胳膊:“可我们现在出不去了呀。”她实在是害怕,拼命挨紧了谢挽容的肩头,伸臂去抱她。
着手处衣物湿黏冰冷,她惊恐的缩手,血腥味直冲上来:“师姐,你是不是骗我?你受伤了是不是?我摸到血了……”
谢挽容按住她的手:“别乱摸,我旁边还有个人。”
洛洛颤声道:“死人还是活人?”
两人挨得太近,谢挽容能清晰听到江离尘胸腔里微弱的心跳声:“活人。”
洛洛轻吁口气,又道:“这墓室里头怎么会有活人……别……是鬼吧?”话说到后半截,她自己先激灵灵打个寒颤。
谢挽容无奈:“别乱想。”沉吟片刻,终是替江离尘瞒了身份,“不过是个被盗墓贼抓进来的人,我顺手把他给救了。”
洛洛轻“哦”了声,吸了吸鼻子:“那他好可怜。”
谢挽容违心的“嗯”了声,暗道:他若可怜,天底下可就没有罪有应得之人了。
心思很快,转到如何脱身的问题上。
元水蒸腾出来的空气带有剧毒,躲进棺材里只能是权宜,须得另寻出路。
自古给达官贵人修墓都是一件要命的事。
修好墓穴之后,被杀殉葬的造墓工匠数不胜数。因此,聪明的工匠都会偷偷在墓里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只是不知道修这墓的工匠够不够聪明。
她正仔细思量。
洛洛听她许久不言语:“师姐,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说话我害怕……”
谢挽容叹了口气,只得说道:“我在想怎么出去。”
洛洛问道:“那……那想到了吗?”
“嗯。”谢挽容应了声,“通向墓门的路虽然过不去了,但我想,这里或许会留有别的暗道。自古以来,给大户人家修墓,都免不得杀身之祸,所以……”
她话未说完,身侧江离尘噗嗤一笑。
谢挽容冷道:“你笑什么?!”忽然意识到,刚才那一路,他一声不吭,多半是在装晕的,“你……”
微动了下身形,江离尘缓缓开口:“我笑……你刚刚要解释的内容……我之前……也曾告诉过一个小姑娘……咳咳咳……”
棺材里所余的空间不多,他虽已是脊背紧贴棺壁侧躺,但说话的气息仍是若有若无,萦绕在谢挽容的耳边。
谢挽容厌恶之余,又想起关于墓里的一些事情,确实都是他教的。
天刑教行事毫无道德伦常,挖人坟墓盗人钱财都是家常便饭。
压着火气道:“你既醒着,刚刚我问你话,你为何不答?”
“咳咳咳……我……”他一咳就无法止住,纵竭力压制,一口血仍是毫无征兆的呛了出来。
棺材里的血腥味更重。
零星的几点血渍溅到了谢挽容侧脸。
谢挽容:“……”终是忍住了没有再对他冷言冷语,“你把气息调匀些,别岔了气。”
江离尘一口淤血吐出来后,倒觉得胸前的烦闷纾解不少:“多谢……师……”
他显然是听到了谢挽容刚才向洛洛隐瞒他身份的说辞,改口道:“姑娘适才……问我什么?”
“这个地方可有其他通道?”
江离尘轻声笑道:“姑娘不是已经分析出……这个地方另有通道……唔,自秦以后,虽取消活人殉葬,然修墓者死于非命之事仍是众多……这个行当传至今日,做活的时候给自己留一条活命通道已是他们秘而不宣之事……这个墓也并未例外。姑娘放心……教你这些东西的人,并没有骗你。”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接连缓了好一阵,才继续说道,“姑娘聪颖通透……想必仍记得……没人会对自己的遗骸下手……所以,这个墓的另一处出口,理应便在这口棺材底下……”
谢挽容简直要被他气死。
她分明记得,逃进这口棺材之前,她就亲口问过他是否还有其他通道的。
“那你先前怎么不说?”
江离尘回答得十分认真:“适才……姑娘带着我往棺材这边退走……我以为姑娘是要从通道出去的……不料姑娘却把我带进棺材里来了。我以为姑娘是想趁机多抱我一会,又或是见我伤重……想要暗示与我生同衾死同穴……姑娘是救命恩人,如若有需……我自然不能反抗……”
他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棺盖被暴力劈开了。
谢挽容满脸怒容,跃出棺材。
那一掌,她本是想劈在江离尘头上的。
“洛洛出来,把清心凝露丸备好。”
“哦……”洛洛依言跳出来,从随身锦囊里摸出枚药丸,“师姐,给——”
适才江离尘与谢挽容之间的对话,她半懂不懂,但她依稀感觉得到,师姐是要生气了。
“师姐,你是生……”
谢挽容不待她把话问出口:“自己噙着。”
“唔……”洛洛把药丸塞入口中,含糊道,“师姐,你呢?”
“我有。”
清心凝露是落月派的独门避毒药丸,此药难练,药材珍贵,每个落月派弟子下山也都仅配有一枚。
“空气有毒,少说话。”谢挽容回身,把江离尘从棺材里抓出来,将自己的清心凝露丸塞到他嘴里。
江离尘:“嗯?”
谢挽容冷声道:“压在舌根底下,可以避毒。”浑身劲力催发,一脚把棺材踢翻。
冷风直面扑来,棺材底下果真有条暗道。
那暗道极窄,只容一人通行。
谢挽容道:“洛洛,你先下去。”犹豫片刻,担心底下仍会有危险,“罢了,我先下去。”
她不放心洛洛与江离尘同时留在墓室,一手扣住他的命门,压低嗓门:“你跟我一起下去,最好别耍花招!”
两人本就离得不远。
江离尘略略倾身:“我听师妹的话。”
黑暗中,谢挽容不曾提防他忽然凑近,待要回避已来不及了。
一点冰凉漫过来,宛若一条毒蛇在她耳垂上轻触一记。
谢挽容后槽牙险些要咬碎了,扣住他命门的手暗暗发力:“我现在只需一吐内劲,便可震断你的心脉。”
江离尘两片薄唇在她耳垂上一触即离:“我现下身体不好……师妹可别吓我。”
他二人对答声音极低。
黑暗中,她瞧不见江离尘微扬的嘴角。
“给我滚下去——”
一路从暗道出来,天色已接近大亮。
冬日的白昼来得晚,山色空濛,未有化雪迹象。寒风夹着清新的霜雪之气扑面而来,谢挽容在墓道出的一身热汗顿时消散了大半。
洛洛被困了一夜,又担惊受怕了一夜,此刻方才安心了:“师姐,咱们可算出来了。”
谢挽容骤见这满山雪景,胸臆间亦是一阵畅快:“天都要亮了,不曾想竟耗了这么久的时间。”
洛洛拍了拍胸脯:“这事要是跟叶师兄说了,他定是担心得要死。”
谢挽容半是威胁半是玩笑:“那你就不要跟他说。仔细他把你关在山上。”
洛洛不服气:“叶师兄才不管我呢。他这会估计要快马赶去汴京,夏叔叔不是张榜……”
谢挽容要捏她的嘴:“不许乱说。”
洛洛扮了个鬼脸,转而好奇的去打量起正倚在雪地上闭目养神的江离尘:“这位公子气若游丝,在墓中定是受了不少折磨,他身上的伤怕是不轻。师姐,咱们下山先寻个地,好好给他治治吧。”
谢挽容不答,低头看去,见他双唇微微发紫,脸色极差,比之在墓室那会更为苍白,暗自心惊:避毒的丹药都给了他,难不成仍是中毒了?
伸手去探他额角,烫得吓人,手却是冰的。
谢挽容这才知道,他是冻着了。看了眼他身上那件浸满了血,又破又旧的粗布麻衣。天刑教穷奢极欲,若是从前,这样的衣衫怎么可能穿在江离尘身上。
想来这几年,天刑教定是遭到什么报应了,躲躲藏藏仍落到如此地步,当真是活该。
迟疑片刻,谢挽容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
她既要问出儿时救命恩人的下落,就不能让这个魔头冻死在这里。
手刚碰上他的肩头,江离尘便即睁眼。看到眼前之人面容端丽,一缕黑发被风吹过前额,他先是茫然,尔后笑起来:“师妹……”
谢挽容一弯未展的秀眉再次拧起:“叫我什么?!”
江离尘笑了笑,似是想起了什么:“姑娘生得……当真好看……衬着雪景,仙子一般。”
说实话,江离尘面相不俗,明明是个十恶不赦之徒,身上却偏带有文士的风流韵致,如同皎月。纵带着病容,一笑仍是光华夺目。
然而,谢挽容见识过他笑里藏刀的本事,对他便只有厌恶。
深吸几口气,抑制住内心澎湃的杀意:“你若不会说话,便最好少说几句。”
偏生洛洛不懂他们之间的恩怨,听到江离尘赞她师姐貌美,接话道:“这位公子眼睛可没瞎。挽容师姐可是我心目中的大美人。”
“挽容师姐?”江离尘留意到洛洛对她的称呼,似笑非笑,“挽,有悼念之意……姑娘这般容色,实在不宜……咳……用一个挽字。”
洛洛又惊又奇:“咦?你怎么知道?你这番话,叶……”
“洛洛。”谢挽容打断她的话,“他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与他对话这么多作甚。忙活一夜,也不觉累?”
洛洛被禁了声,向江离尘俏皮的吐了吐舌头,比出个“我师姐生气了”的嘴型。
江离尘愈发笑起来。
谢挽容脸上的柔色荡然无存:“笑够了就起来,该下山去了。”
江离尘身形微动了动,人却完全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师……姑娘,我身上累得很……实在没力气……不如你背我吧?”他说完,手臂自然而然的朝前伸了伸。
谢挽容冷眼瞧着他,辨不出他到底是装的还是真走不动。
“要我背你?你大抵是疯了吧?!”
洛洛凑过去:“师姐,我看这位公子确实伤得挺严重,你累了一个晚上了,要么我背他下去吧?”
谢挽容肃然:“……你可知他……”
“没事。”洛洛回头,冲她抿嘴一笑,“我知道他是个男人,比较重。但我武功也不差,背得动。”
江离尘倒是从善如流:“那就……有劳这位……小姑娘了。”
洛洛巧笑嫣然:“什么大姑娘小姑娘的,我姓洛,就叫洛洛。你随师姐一般,叫我名儿就好了。”
江离尘颔首:“咳……洛洛姑娘……”
这个傻师妹……三言两语就自报了家门。
谢挽容气得只差要吐血了。
洛洛心思单纯,按说此时江离尘受伤并非假装,理当兴不起太大风浪。然而她却决计不能让自家师妹去冒这个风险。
“等等,我背。”谢挽容不容分说,把洛洛拉开。忍气蹲身下去,“江离尘,我背你。”
江离尘尤自说道:“姑娘不用勉强,我可以……”
谢挽容咬牙:“不勉强。”
江离尘低低一笑,伏到她的背上。
感觉重量压下来,谢挽容慢慢起身,才发现他并没有多重。
往前走出几步,她压低嗓门:“路上你若敢耍花样,我就把你扔下山去。”
江离尘嗤的一声,笑出声来:“师妹先前曾答应救我……我又怎会耍花样……”
谢挽容料想,此刻把他丢下,他也必活不下去,倒也没有太过担心,只是警告一声。
这回,却是让洛洛跟在身后,以防背上的人有所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