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掌打得不轻。
江离尘整个人被击飞了,身形滚出数尺,撞在口铜雕上,去势方止。
谢挽容一击得手,也是一怔。在她印象中,此人阴险狡诈,武功奇高,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看来眼下,他是真的受了重伤。
江离尘是天刑教教主江绝之的首席弟子,也是江绝之唯一有心要传授衣钵之人。谢挽容在天刑教的五年,虽恨透了江绝之,但真正与之见面的时间却并不多。
诸多捉弄与刁难,往往出自这位大师兄之手。
这数年来,若说要报仇,谢挽容头一个要找的便是江离尘。
只可惜昔日天刑教旧址已空了。行走江湖数年,竟打探不到丝毫有关这个教派的消息。
谢挽容甚至怀疑,天刑教是不是起了内乱,早已死绝,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不想今日,这个令她恨之入骨,欲杀之而后快的恶徒竟身受重伤,就躺在自己脚下。
谢挽容眉间染上戾气,按剑的手不住颤抖。
铜雕被撞得左右摇晃,终是稳住了,没有砸下来。
江离尘趴在地上,许久才捂住胸口,试图爬起来。
“唔……”他躬着身子,呕出一口黑血,伸手抹去唇边的血痕,力有不逮半靠在铜雕上,“咳咳……许久不见,师妹怎的……一见面就下狠手?”
谢挽容倏然立起,持剑向他逼近:“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离尘笑了:“师妹都已经踏到我教的总坛了……却仍问我为何会在这里?”
谢挽容一剑指向他眉心:“闭嘴!谁是你师妹?!”天刑教那五年,一直被她认为是人生中的奇耻大辱,她一个官家小姐,无端沦为阶下之囚。那样经历,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然而却不代表她心中没有恨意。
她浑身杀气已露端倪。
江离尘却完然不惧,眸光流转:“哦?不是吗?当年,师妹可是跟在我身后……咳咳……一声一声大师兄的叫我呢。”他真气不济,说话声音时断时续,唇边却始终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落月派要求克己与亲和。谢挽容在门派中是公认的好脾气,经历过那黑暗的五年,她凡事均懂得隐忍克制,与同门的相处亦都相当愉快。然而眼前这个人却可恶至极,只要随意的一句话,就能挑起她胸中的怒火。
强忍住要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的冲动,谢挽容冷道:“这么说,这里是天刑教的新窝点了?”
天刑教先前就有去挖死人练毒养蛊的习惯,且江湖名声极臭,手段肮脏,所树仇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加之它门派弟子不多,即便是有,也多半被教主抓去试毒炼蛊了,只胜在行踪诡秘,方才不被正道挑了去。如今藏身古墓,是最正常不过的。
江离尘眨眨眼,迎着谢挽容的目光,脸上表情专注而又认真:“一别经年,原来……师妹已经长这么高了……”
转移话题向来是此人强项。
很好。
谢挽容在心里默念一声,弯腰拾起地上的壁灯。
她始终持剑提防着江离尘,一步一步往刚才的血池方向走去。
江离尘目光追随在她身上,轻声道:“师妹小心。”
谢挽容心中冷笑:遇着你,我怎会不小心!
壁灯照入血池,她终于看清血池当中那张人脸——便是曾经的天刑教教主江绝之。
“你竟把他给杀了?!”
眼下,她已能基本还原这里发生的事情。无非就是二虎相斗,两败俱伤。
江离尘斜靠着铜雕。
他受伤极重,肺里就像装了个风箱,每说一句话都要呼哧呼哧喘个不停:“本门门规……只要打败对手,便可取而代之……师妹难道忘了?”
谢挽容松了口气,登时满脸寒霜:她本还有些忌惮江绝之的那一身毒功,担心他会藏身此处,忽施偷袭。
“那你选的时机可真不太好,你想必也没料到会再见到我吧?!”
“是啊……”江离尘略垂着首,眉睫覆下小片阴影,叫人辨不出其中颜色,“可我却觉得时机正好呢……”
他语声极低,谢挽容自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纵是听到,仇人就在眼前,她此刻也必不会分神去细想他话中含义:“那你今日就陪着江绝之一起去死吧!”
落月派绝不轻易杀人,谢挽容亦不是嗜杀之人。然而眼前之人,是她童年的噩梦。那是她每每午夜梦回,都会为之吓出一身冷汗的人。
“师妹,今天的任务是要去抓冰魄银蛇,你去作饵。”
“这么普通的一套心法,你竟也记不住?师妹,你真是太笨了,晚饭也别吃了吧,去后院把柴劈了。”
“师妹,这只蛊需要人血来养,交给你了。若是养死了,就自己去师父那领罚。”
……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不可言说。
谢挽容清喝一声,剑势暴涨。
江离尘微扬起头,忽然笑了。
一呼一吸间短暂的驻留,过往岁月犹如白云苍狗。
时光仿佛凝住。
谢挽容被烛光染得略红的瞳骤然收缩,映出江离尘唇边一抹凄然的笑意。
他无声比了个口型,似是说了句“阿伶,你还要糖吗?”。
寒光遽敛。
剑尖停在离他胸口仍有半寸的地方。
江离尘等了有会,轻笑起来:“我就知道……师妹舍不得我死。”
“师妹,你仍和当年那样心软。”他那双乌湛湛宛如死水般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唇边的笑意漾开了。
谢挽容却忽然惊住了。剑出的一瞬,她的理智已被怒气支使,根本无半点要心慈手软的意思。
然而江离尘无声的那句话,却宛如一瓢冷水,瞬间将她浇醒。
“小师妹,你还要糖吗?”
“师妹别哭,我去大师兄那给你偷点糖。”
潜藏在心底里,那个穿着青布衣,会给她偷偷塞糖果的半大少年,形象渐渐生动起来。
“师妹,你以血饲蛊太苦了。那蛊给我吧,我替你养。来,给你糖。”
在人生中最晦暗的那五年里,有一个人,用一颗一颗糖,把她苦不堪言的日子,一点一点甜回来。
记忆终点处山风呼啸。
“师妹,师父说你练功太没进展了,打算把你抓去喂他的宝贝神龙。”
“沿着这条小路往山下跑,有一道瀑布,你跳下去之后,顺着暗流走,那底下有个洞可以通到山外去。今夜我会叫醒你,给你望风。你赶紧走……”
“你不跟我一起走了吗?”
“最近大师兄盯我盯得紧,我们两个人一起,会被他发现的。”
“那你等着,等我逃出去之后,一定叫人回来救你!”
……那一年,她成功逃出了天刑教。
那一年,她给了一个仅比她大三岁的少年生的承诺。
那一年,她十四岁。
时间一晃,过去了八年。
而她当年给出的承诺,却一直没有践行。
她忽然记起,这才是她一直要找寻天刑教最主要的目的。
石室内没有风,谢挽容一身冷汗过后,却觉得背上凉飕飕的。
眼下天刑教就只有这么一个活人了,若刚才真的一怒刺杀了他……若当初那个少年还未脱困……那她还有机会再见着他吗?
竭力稳住心绪,谢挽容压低嗓门:“江离尘,你想活吗?”
江离尘目不转睛看着她,眉眼一弯便笑了:“师妹这问题……咳,好生特别……人若活着……谁又会想死?”
谢挽容脱口一句:“那你适才为何不向我求饶?”马上又忍住余话,眼下要套他的消息,可不能激怒了这人。
“你若肯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放你。”
“师妹请问。”
谢挽容收起剑,一瞬间出指如风,把他身上能摸到的穴道全都点了。
江离尘先是错愕,旋即笑起来:“……师妹就这么怕我呀……”
谢挽容不去理他:“我问你,良玉哥哥在哪?”
“良玉哥哥?”江离尘怔了怔,漆黑的瞳眸现出少许茫然,“……此人,是我天刑教中人么?”
谢挽容很想冲上去,狠踹他两脚,让他不要再演戏:“他比我早一些入门。曾经……很照顾我。”
江离尘垂下眼睑,眉心若蹙,良久:“啊……温良玉,师妹问的可是他?”
“是。”
“他么……”江离尘慢慢吞吞的说着,眸间颜色在灯火的映衬下忽明忽暗。
谢挽容明知他是故意在卖关子:“他……可在外面那些人当中?”
江离尘眸中亮起了光:“师妹不认得他?”
少年到成人过程中容颜变化大是常有之事,纵然再见,谢挽容也并没有把握能再相认。
江离尘轻声问道:“那师妹……又是如何,一眼认出我的?”
“你这八年来容貌几乎未变。”
“是么。”江离尘似是心情大好,抿嘴笑起来,“放心,他不在外面的人里头。”
谢挽容长出口气,那短短的几个等待瞬间,她生怕江离尘会告诉她,温良玉已成为外头众多伏尸当中的一具。
江离尘语气轻淡:“不过……他早已……”
谢挽容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早已如何?”
偏偏这时,洛洛在外头等得太久:“师姐,师姐——你怎么样了?”
“我刚才听到有打斗声了,我进来啦?”
“等等——”谢挽容扬声。
她知道自己对着江离尘的时候戾气实重,不愿同门师妹看到自己如地狱修罗般的模样,又知洛洛向来胆小,不愿吓着她。
“别进来,我这就出去了!”
“好!师姐,你没受伤吧?”
谢挽容应道:“没事。”又压低嗓门向江离尘问道,“他还活着么?”
江离尘微微点头:“或许。”
谢挽容心头一喜:“他在哪里?”
江离尘咳嗽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口气将断未断:“师妹……我胸口疼得很……”
“你把他的下落告诉我,我保证治好你。”她这话说出来,心中却没多少底气。
江离尘双目微闭,额角大大小小的汗珠密布:“师妹长大了……人变得好看了,也学会骗人了……”
谢挽容又急又怒:“我从不食言!”掌心抵江离尘的脊背上,替他渡了少许真气,“我如今师承落月派,不会治不好你的。”
江离尘这才缓过劲来:“……师妹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可是……在我过往的生存经验里……我若把这个消息说出来……必死无疑……”
谢挽容:“……”
江离尘从未离开天刑教,又在江绝之的耳濡目染下,对谁都不会有真正的信任,何况她刚才还拔剑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你要如何?”
江离尘抬眼看着她,一笑便是满脸生动:“至少……师妹得让我看到……活下去的希望才是……”
谢挽容暗地里把一口银牙都要咬碎,还未答话。
角落里忽传来“咚”的一声。
谢挽容马上屏住呼吸。
继而“咚咚咚”仿佛擂鼓之声接连响起。
谢挽容脸上变色,她先前被江离尘算计的次数实在太多。箭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襟:“这又是你耍的花招?”
江离尘亦是一脸才恍悟过来的神情:“我之前掐算时辰……改装了这里的机关……原打算若不能亲手杀他,便和他同归于尽。”
谢挽容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就是江绝之。
“那你为何不早说!”
“我一见师妹,就忘了……”
谢挽容简直怒不可遏,扬手就想给他来一巴掌,却又担心此刻就把他给打死了。
四周闷响不断,地面开始颤动,石壁轧轧怪响不断。
突地,围着棺椁四周侍女铜雕垂泪下来。银白色的泪水滴滴答答落入它们面前所捧的金盘。
谢挽容心中一凛:“元水……”
呼喇的一下,不知道什么机关率先被触动了,灯火全灭。主墓室陷入一片黑暗。
在这压抑的空间里,侍女落泪的吧嗒吧嗒声却犹如催命丧钟,仍在不停响动。
谢挽容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你还愣着干什么?!机关是你设的,怎么停止?”
“停不掉的……快走……”恍然间,是江离尘推了她一把,他自己却没站稳,朝后摔了下去。
“江离尘?!”
“快走……”他气力不济,摔倒之后就爬不起来。四周声音吵杂,他的声音很快被盖了过去。
谢挽容内心极其混乱,她本对这个恶徒死活毫不关心,然则这人却藏着她最想要的信息。
俯身在黑暗中摸索几下,没摸到人。
“师姐,师姐……”台阶上传来脚步声,却是洛洛在外头惊觉动静不对,急忙跑进来寻她。
“别进来,别进来——”谢挽容连声喝止,手上的速度加快。
失去了视野,漫无边际的黑暗像一条无尽延伸的长河。
“江离尘!!江离尘——”
她感觉她这辈子最声嘶力竭的呐喊,都用在这个名字上了。
耳内充斥的声音越来越多,却唯独少了一声回应。
所幸,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她摸到了一只冰凉湿黏的人手。
“江离尘?”
那只手上面的细密的伤口众多,掌心一层厚茧,温度凉得不像活人。
谢挽容又摸索着去探他的脉息,仍有微弱的反跳。
谢挽容略略安心,迅速将他扶起:“洛洛,出去——外面等!”
洛洛骤入黑暗,方向感顿失:“师姐,你在哪呀?”
谢挽容:“……”循着发声处急奔,“此地危险,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