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 第14章 第14章

“妈妈！你看！”

六岁的小何易脸蛋扑红，坐在餐桌前，把刚完成的画举过头顶，兴致冲冲向眼前人展示。图上有大海、太阳、飞起的海鸟，还有一艘渔船。

“最喜欢的地方。”

站电视机旁的姚思安正在接电话，匆匆抬眼一瞥，笑着点头竖起大拇指，嘴上仍沟通着单位工作事宜。

“这是爸爸和叔叔的船！”

一时有点得意，何易怕她没看清，从椅子上跳下来，屁颠屁颠地举到她身边介绍着。姚思安下意识伸手挡了何易，比起噤声的手势。

“你稍等，我记一下。”

她目光四处搜寻，一瞬定在何易彩笔和铅笔摊开的餐桌上，她随手捞起一支抓了张纸，匆忙记着要寄文件的地址，随后撕下。

她挂了电话，抬头瞬间只见何易泫然欲泣，一时间鼻子都憋红了。

“妈妈有事要忙，你说的我都听见了。”

何易直摇头，指着桌上她刚用过的纸。

姚思安这会儿才发现纸上有浅浅颜色。将整张纸翻过来，映入眼帘的画面十分明亮，虽然笔触笨拙地堆了很多元素，画得满满当当。

左边是一个身穿蓝裙、披着长发的女人在微笑，空中围绕着女人的还有好多不同颜色的漂亮小花，以及几只飞舞的蝴蝶。

接着是个发顶有点炸毛的小孩子，被她牵着手像飞在空中。小孩笑容灿烂，咧开的嘴角大得有点滑稽，背后是一间房子一棵树和一个太阳。

目光不由地向右移，因为小孩的另一只手明显也牵着人。

姚思安展开了捏折起的地址，看到后面的“何志恒”，最明显的是那几乎同“何易”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灿烂笑容，然后身旁有好几条小鱼、数只螃蟹。

何易的小珍珠在他看到姚思安认真盯着画时，终于掉了下来。

“本来想给妈妈一个惊喜的，这是老师的作业【我的家】，等给你看完第一张，我就给你看这个，再给爸爸看。”

一想起画了几天，还没来得及展示就被撕开的画，他难过得眼泪更止不住了。

姚思安坐回凳子上，一遍又一遍抚平纸上的折痕，想把分开的两片纸往一起凑，将画复原，显然是徒劳无功。

何易的哭声让她越发升起一股无名火。

“哭什么哭，刚才我在这画上写字的时候为什么不说话，这会儿哭什么！”

何易一时间更委屈，也不敢哭了，抽抽噎噎着。

“妈妈在打电话，妈妈让我不要说话了……”

“你怎么这么笨，人是活的，那也分不同情况的啊！怎么就不知道说话呢？！”

*

何志恒下午一回家，看到闷头缩沙发角落的一小团，面壁思过一样。

他把何易从靠垫上翻过来时，吓得小孩一个激灵，努力睁开肿成一条线的眼睛看清来人。

“怎么还是个哭包，男子汉一点！”

何易瘪着嘴没敢说话，见何志恒叹了口气，将手里东西摔在桌上，转身进了卧室如往常关上门。

何易觉得自己又闯祸了。

他揉眼睛忍住困意，想进去拦住两个大人。可趴门口，心中的惧怕又让他止步不前，不知道该怎么做最好。

克制的争吵声依旧从门缝里传出。

“不过早上给你说了一下，你凶孩子干什么！工作你现在也干着，你还要怎样？”

“那是我坚持的，你知道我当时吃了多少苦吗？为了照顾他起早贪黑，放弃多少机会？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吗？”

姚思安捂住脸坐在床边。

“何志恒，我不想和你吵。”

“那个叫苟正君的呢，王姐她们的闲话都能传我这儿！让你离他远点怎么了？”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儿子之前生病住院，别忘了是谁跑前忙后，用人家关系要到的专家号……他帮咱们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何志恒闭上嘴，憋着一肚子火。

“就怕他根本不是好心帮咱家，而是冲着你的，我看他压根是有别的心思！”

“何志恒！你在说什么！”

姚思安心凉了一截，气上头直接把梳妆台上的瓷花瓶给砸了。

她能理解他因为实际原因，没法总在关键时刻及时到场。

可何志恒他却完全不懂得，大多时间他在外边，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这么些年将襁褓之中的小粉团，拉扯到成为现在能跑能跳、生龙活虎的小孩有多难。

“你以为愿意浪费时间精力去帮别人忙的人很多吗？苟正君为人光明磊落，同事里出了名的热心肠，哪一个人不说他好，你不感谢人家算了，还在这里随意揣测诋毁，你有良心吗？！”

“那叫苟正君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的，谁要他帮！我看他老围着你转圈，我是男的我还能不清楚男人的心思吗？”

“但你都不信我吗，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

冰与火之间有融化的水滴不停洒落，而被烤干的水滴又上升成气雾，遮挡住他们的视线，看不清彼此，到底在眼前、身边，还是多遥远。

推不开时试图贴近相依靠，却发觉两颗心之间早已在年月中堆砌起重山险峰。

“信，信！”

肯定信啊！

越说越不对味，何志恒一时气不过急得扇了自己两巴掌。

姚思安喃喃着窝囊，愣神盯着眼前看起来越发陌生的男人。

*

出海前，小钟买来冰块将冰库塞得满满当当，这次决心赌一把。出来看到检修完设备的何志恒已把渔船打理干净。

“哥，别想了，没事。”

趴船头栏杆上的何志恒掐了烟，转手给凑过来的小钟脑袋上来了一下。

“还没事！你嫂子都要跟人跑了还没事！”

“啊？！”小钟头大了。

发动机隆隆转起，海风中夹杂着海腥味和燃油味。

“当然你嫂子肯定不是那种人！是我自己太没用了……钱赚不到，平时还帮不到她。”

小钟也不由唉了声，跟何志恒要了一支烟。

近几年渔民们出海回来的产量并不好，空船回也常有。就像渔民们吐槽的，撒网的次数越多，捞上来的鱼却越来越少，跟上来的垃圾却越来越多。

生态环境的日益恶化，气候不稳定，海洋污染严重，大型渔船船员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

何志恒回来那天下午正值周末。

挡不住何易的眼巴巴，姚思安带着他去码头等人。

连她都忘了多久没再来过这里。

可刚见面没几句两人又不欢而散。

何易左看右看，最后还是跑去追走远的姚思安，谁想慌慌张张没留神脚下，被不平的石缝绊倒，人擦着地向前滑出些距离。

此时嘴唇下巴一片火辣辣，他愣愣地趴在地上，直到姚思安第一个看到往回跑，他才大哭起来，撑坐起摸向麻痛的嘴，发现擦破的手掌上多了一颗掉落的牙。

听到姚思安惊呼，发现异样的何志恒急忙翻上码头冲过来，抢着把何易抱怀里。

看着流的血和磕掉的牙何易觉得完蛋了，在两人难得步调一致的推拥和慌乱中，倒也不是疼，一种恐惧和说不出的委屈让他哭得像世界末日来临前那样。

一番仔细检查后，大家才松了口气。

回家两人达成一致，决定由何志恒陪着何易，姚思安去准备晚饭。

终于有机会，何易赶忙把还剩的那幅大海渔船捧给何志恒看，却被何志恒轻轻压下去，让他重新露出脸。

“知道爸爸为什么给你取名‘易’吗？”

“不知。”何易摇着脑袋，说起话牙齿漏风。

“可千万别像我一样，当个漂泊的渔民，要像妈妈，好好学习，成为有出息的大人，生活就会容易很多。”

一容易轻松也开心，其实开开心心的就好。

何志恒揉着何易脑袋，看到他下巴上的纱布，心里内疚，将愣愣的小不点抱怀里问他想要什么。

不一会儿姚思安饭上煮，出厨房正听到这话，穿着围裙也坐到沙发上，翻开何易手心察看伤口，不客气道：“给你爸爸说，让他买。”

何易现在被两人环绕着，做梦般轻飘飘的，脑袋里第一瞬间就有了答案。

“照片！我要照片！我有同学带来大班了，说那是【全家福】，我想要【全家福】！”

当时的害怕其实在何志恒的安抚下，确定牙会再长出来，就没有了。

更何况还能得到一张想要已久的照片，想起那撕掉的画哪有照片看起来神气啊，何易咧嘴笑着，一瞬间什么都不痛了，心里莫名窃喜。

*

“真的太谢谢你了，那么多次救急，以后如果有什么能助力的地方，我能帮到的，只管开口。”

姚思安在公司楼下的花坛边偶遇苟正君，以为他中午不休息出来透透风，想起前不久工作上的事诚心实意道。

“人总会有难处，不要说我，换任何一个有点正义感的人都不会坐视不理的，不用太在意。”

笑着道了别，苟正君转身看到那只流连于矮花丛的鲜艳蝴蝶仍未飞走，继续观察起来，此时来了兴致。

他取出西服口袋里带香味的纸巾，铺展在手上悄悄靠近那蝴蝶。见它飞起环旋着，最终真落在上面。

这时苟正君的手指开始慢慢收拢，像要把蝴蝶笼在手心，动作轻柔到它都没有察觉。

正当他缓缓再摊开，蝴蝶要飞时，那只假意试探的手瞬间捏紧，蝴蝶碎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