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 第13章 第13章

云层闷沉，透着熹微的光，海上风浪不小。

“哥，嫂子还闹别扭呢？”

摇晃的甲板上，小钟用力拖拽着渔网，身后的何志恒正在搭手配合。

“啊，算上今天就二十四天都没说话了。”

一说起来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

上次争吵因为姚思安的沉默不了了之。何志恒后边要出海小半月，海上信号时有时无的，下网、起网，分拣鱼类，一日三餐都在船上，此刻这样的日子越发枯燥单调。

也并非有争吵想法，对于他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人一辈子除死生以外都是小事，更何况这些莫名其妙的皮毛。

“咱们连天出海的，嫂子多是闹闹小性子，想引起你的注意，让你多关心关心。”

“那婆娘们一天都闲的一批，”拉拽着钢缆的大叔佝背使着劲，插起话来唾沫星子横飞，“娶她们不就为了回家有口热乎饭吃，晚上有个热乎被窝睡，男人们在外打拼，她们连这点儿都做不到，还一天天地作怪。”

小钟噤了声，何志恒忙着起网也没吭声。

“你这才结婚几年，现在就这般使性子，不管以后不得了啊！”

另一个面庞黢黑的中年男人扶着帽子，笑话何志恒，可当他把网一翻立马就笑不出来了。

“诶哟，这网怎么有这多垃圾！晦气！这一谈婆娘们尽捞些垃圾……”

晚上，渔船随着海浪起伏摇晃不定。

辛劳一天的男人们合衣躺在甲板上，鼾声四起，陷入短暂的休息，风里还有一些细微的蚊虫声。

何志恒枕着自己的胳膊听着，望见月亮被流动的云雾笼罩，时隐时现，心里胡盘算起小钟的话。

那天回家前，何志恒特地去城里老字号买了姚思安最爱吃的酥饼，路上花了时间，排队的人更多。

日头尚烈，没洗澡的何志恒挠起沾着海盐汗水，越发干痒的皮肤。

前边排队的人因为他身上的浓浓鱼腥味，捂着鼻子转身看了一眼。

何志恒不自在地揪起衣服嗅了嗅。

好在买到了酥饼心情大好，趁着热乎撒腿就跑。

“上次是我激动了，不是有意要凶你，你也别使小性子了。”

何志恒酝酿半天，顺手把酥饼递给姚思安，“咱们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

姚思安听这话直接侧身避开了。

“我都专门给你道歉了还不行吗？怎么样才算行？”何志恒空举着手，特地买回来的酥饼都不受人待见，就像他一样。

何志恒心里忿忿，索性把酥饼丢在了餐桌上，去洗澡了。

关门动静大到吓了姚思安一跳。

余悸过后，她坐下打开了袋子，喜欢的酥饼不但凉掉了，还碎了几块。

她拾起小块尝着，发现根本尝不出滋味。

*

天空泛着鱼肚白。

从海平线渐升起彤红朝阳，随着上升轨迹将明亮的光线洒满渔船，再走向收敛起光芒的暮暮沉沉，化成暗橘红从小方楼的窗外落下。

姚思安撑着下巴望向窗外远方。

她思衬着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争吵不休，亦或家长里短默然无语的时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样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让姚思安突然从发呆中清醒过来，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

姚思安这次下定了决心去找工作，而且没有告诉何志恒，直接去的。

因为出色的条件和同样可靠的个人专业能力，不出五天时间，她顺利地通过了两家小公司会计一职的应聘，思前想后最终选择了离家最近的那一家公司。

她翻阅核对着报销单据，专注于每天打交道的账目、数字，像回到了上学时候，那股冲劲和热情让她完全沉浸在其中，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这时的不太说话反而是她的优势，她能耐得住心性做事，业务水平也不断提升。

“今晚单位聚餐安安你可要来啊！”

财务另一个和姚思安年龄相仿的女同事说着。

姚思安忙着整理手头的税费申报表，习惯性婉拒了。

“这第三季度的先进个人可不能缺席呀！不要一天光闷头冲业绩了！”女同事推着她的肩膀，把人从工位上提起，“这么下去小心和咱主管一样秃头！”

“张晓！我可听见了啊！再废话这月的报表给我重做！”财务主管用手遮住头顶，一手指着给自己做鬼脸拽着姚思安跑远的人。

单位聚餐一直秉承自愿原则，也可能是临近年底，这次来的人还挺多。

聊事情的人推杯换盏，而吃货张晓带着姚思安去自助取餐。

“看！喜欢甜食的有福了！”张晓盯着刚烤好正散热气的成排酥饼眼睛直放光。

姚思安却突然想起了何志恒，不知他晚饭吃了没，夹着酥饼神情些许恍惚。

“这位美丽的女士，再不收手酥饼掉地上了那可就太可惜了。”

姚思安循声望去，一个身着浅色夹克的男人，用一个新碟子托住了她堆满盘中，快要掉下来的一个酥饼。

她一愣，抱歉着赶忙放下夹子。

“哟，这不是我们市场部苟主力么，新一届市场主管热门人选！”张晓活跃着气氛。

“哪里哪里，区区十拿九稳的事不提也罢。”他心态超好地无视了张晓的白眼，热情洋溢，笑着冲姚思安伸出手。

“你好，早听说财务有位业务能力极佳的美女会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苟，叫苟正君。”

仪表堂堂是姚思安对这人的第一印象，他给人感觉非常积极向上，传统正派却也不教条呆板。

氛围和乐，大家围坐在一起，苟正君自然而然地成为大家中心。

他接得住每一个人的话题，能言善辩、侃侃而谈，尤其对不太说话的姚思安十分照顾。

轻巧几句话之间，就把姚思安带进他们小圈子里，由衷平实的赞美之言引导着大家将友善的目光投诸于姚思安。

连她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发光点还有这么多，有些看起来固执的坚持不是使小性子，是眼光独到；有些看起来白做的事不是无用功，是毅力非凡……

原来自己也不是那么不行，姚思安虽有点害羞，可此刻的心情，确实因为苟正君变得轻松惬意起来。

她好奇为什么苟正君这么清楚自己，整个聚餐结束，她终于知道以他超群的见识，还有观察和记忆能力，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

“今晚相处这么愉快，真是相见恨晚啊！”苟正君叹了口气，“按道理来说应该送你回家的，担心你丈夫误会，真羡慕他能有你这样一位出色的妻子，想必你丈夫也很优秀，才能夺得你的欢心。”

告别后，苟正君和另一个同事去送喝醉的张晓，看着驶向夜幕的出租，姚思安嘴上轻念着“优秀的丈夫”，和先前的说辞一样，她不知不觉地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不是说就吃个饭么，怎么到这会儿？”

何志恒略显不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本来不想去的，可难得参加一回，我没好意思提前走，所以到了现在，你来接我一下吧，好么？”

何志恒长叹一口气，听起来像刚忍住了窝起的火。

望向天上明明灭灭的几粒孤星，十月底带着水汽的凉风吹来夜里更冷。

姚思安裹紧风衣外套，突然有些后悔打电话了，应该直接拦辆出租自己回去的，鬼迷心窍了一般。

好在他来得挺快，一路两人相顾无言。

回了家，何志恒终于压不住这沉默开始烦躁。

这些天姚思安一直休息不好，起得又早，气色都有点差。没有必要这么辛苦的。

他看着她眼眶淡淡黑眼圈，酝酿了一下开口道：“连着几天都回来这么迟了，这个工作真的非做不可吗？”

“平时不这样的，也就是临近月底结账需要加班，又遇上你这几天正好在家休息。再说像你出海，那不更是回无定时么？”

“那能一样吗？！”

何志恒不爱听这话，他那是不得不，而姚思安明明有选择的。

“怎么不一样了，不都是工作吗？”

姚思安一生气没忍住又多说了句，“再说我这工作好歹是咱们家的一份稳定收入啊！”

这几月打渔收成不好，着实还没有姚思安的稳定工资高，何志恒心里有点失衡。

“之前你总闹别扭，我想了很多，原来归根结底还是心里看不起我啊，你就是觉得我赚不来钱对不对？”

“我不是这个意思。”

“辞职吧！我不信再不济我还养活不了你。”

“都说了我不是……”

不等姚思安解释，何志恒转头开了门去楼道里抽烟了。

站在原地的姚思安，随即转身走向了相反方向，打开了小阳台窗户，微冷的夜风霎时灌满了整个房间，不一会儿她笑了。

听父母的安排嫁给何志恒，真的对吗？

就像那些大姐们说的，他们真的合适吗？

女人怎么了，自己辛苦地也是为家里分担赚钱压力，怎么就不行了。

或许最初开始他就不是敷衍，而是根本理解不了，那是他最真实的模样，独断、自我，而他俩本不是一类人。

姚思安任这风吹开眼前的一地鸡毛琐碎，包括长期积累的疲惫。

不再抱有任何幻想，都冷静冷静也好。

她不停告诉自己，这次绝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完全依赖或听从于别人。

*

“你丈夫惹你生气了？”

过来取合同的苟正君注意到姚思安下班都没有打算离开的迹象。

据他观察，她已经这样连着加班几天了，他嗅到了一丝异常。

姚思安抬头看到最近出现很频繁的苟正君，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不得不说认真工作的女人真的是非常迷人，”苟正君顺手替她接了一杯热水，“要是我，我可舍不得让这么漂亮的女士烦恼，你这些天都憔悴了不少。”

说起，姚思安也觉得这些天很恍惚乏力，不知是着凉了，还是胃不舒服，一下午连着吐了两回，终于决定第二天请假去医院。

“你都怀孕一个多月了，”医生直言道，“要多注意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