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日清晨,崔柔仪有心起个大早,硬是忍着哈欠梳洗换装,难得有心情对镜比试着两对新得的耳环。
奶母虞妈妈进来换炭火,突见她的心肝肉姑娘已然起身,甚至连衣裳都换好了,吃惊之余把丫鬟们一顿排喧:
“小蹄子们,姑娘醒了如何不唤我一声?这才什么时辰,也不劝姑娘再躺会儿!”
崔柔仪为了不听虞妈妈唠叨,匆匆选了一对圆溜溜的珍珠耳坠戴上,扭头半是撒娇半是认真道:“妈妈别急,是我自己想今日随母亲一道儿去观里看看三叔,才起得早了些,不关她们的事。”
虞妈妈略扫了一眼她今日的穿着,白绫对襟袄配着银丝暗花裙,如此素简果真是像要去清水观那样的清净地。
崔柔仪本来想再容自己这副半愈的病体缓个两天,才去筹谋如何把崔氏从巫蛊之祸的浑水里濯洗干净。
但择日不如撞日,恰巧今日府里要往清水观送节礼,随着众人一块儿去又不打眼,先去探探深浅也是好的,总归症结是出在三叔身上。
昨儿崔柔仪接连见了好几波人,也没想起来提前知会他们一声,不过这也无妨,她早就是任性惯了的,即便是临时起意添些麻烦也不会有人驳她。
至多只有虞妈妈不死心的再嘟囔几句:“侯爷才刚吩咐过若姑娘起的晚,就不用去前头见客了,好好多养几日才是,反正今儿也没有女客来。”
崔柔仪往腕儿上胡乱套了只白玉镯,奇道:“哦?今日又有访客?明儿就是正月十五了,家家都忙得很,又是谁赶在这个时候来?”
昨日来的夏若莘,崔柔仪是早就预料到的,可今日的访客她却是一点印象也无,大抵不是前世什么要紧的人罢。
虞妈妈显然也觉得那访客无甚要紧的,只轻描淡写道:“听说是侯爷的一位故交,早些年侯爷在青州领兵时,这位老爷恰是通判。”
哦,一个文官。
崔柔仪眨眨眼睛,抬手摸了摸脸蛋掩住几分笑意,心道:老爹平生最不耐与文官们夹缠,却肯许这位老爷上门叙旧,看来当年交情不错。
话说这位老爷既与老爹有旧,不晓得家里有没有一位正当年的姑娘,或许大哥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呢。
虞妈妈见崔柔仪似是有些兴趣,就三句并作两句,把来客的详况说了个七七八八:
“这位老爷好像姓范,年前刚从地方上调入京城来。哎呦,不得不说,他家哥儿真是个争气的,去年乡试高挂榜首,今年又要赴试春闱,便一并带过来走动走动了。”
什么,姓范?!
崔柔仪柳眉轻挑,心头突突跳了两下,一些前世旧事忽又在脑内翻滚起来。
崔家鼎盛时前来攀关系的各色人物如过江之鲫,崔柔仪是从来懒得关心的,但是姓范的这对父子她却不敢忘记。
崔范两家家世悬殊,前世也是直到这一年范玉申老爷升入了礼部,举家迁来京城,两家才多了些来往。
范老爷为人如何先不提了,崔柔仪只记得他的儿子范时鸣当真是个再正直宽厚不过的好人。
上一世崔巍被诬陷入狱时,连张家都只顾着明哲保身,再不理会崔柔仪的苦苦哀求,只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范时鸣念及提携旧恩,在朝堂上为崔家据理力争。
而那时,他也不过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小评事罢了,人微言轻却奋不顾身。
前世范时鸣甚至还在崔家败落后,冒着旁人不愿冒的风险,携礼来府上看望过。
彼时陈氏病重在床,崔柔仪独自勉强支应着府务,不得不去前厅接待他。
即使那时候的崔家连守门的仆役都剩不下几个了,范时鸣也依旧十分守礼的只站在厅外廊下,避免与未出阁的女眷单独同处一室。
隔着一道青纱屏风,崔柔仪不曾见到其真容,只看见一道板正的人影,似乎很是清瘦,就连作揖时也如风下劲竹似的脊背笔直。
他再三宽慰,具体说了些什么崔柔仪已经忘了九成,只那温和平缓的声音两世难忘。
临走前,他还是放心不下似的,小心翼翼的抬眸,匆匆看了一眼青纱后的身影,复又低下头缓缓道:“崔姑娘,范某也知眼下烁星陨落,是非不明,然惟望不弃,则可待长夜将尽,日月幽而复明。”
他说得那样坚定,连已近绝望的崔柔仪听了都有一刻的恍惚。
父兄接连遭难,她的人生也随之进入永夜,还能等到天明的时候吗?
那时的崔柔仪实在太彷徨太迷茫了,只以呜咽细碎的哭声回应了他,想想也是白费了人家的一番好意。
崔柔仪这会儿回想起来不免一阵唏嘘,原本逢年过节时崔府哪一天不是宾客盈门,来者大半皆有所求,抱着崔家的大腿不肯放。
到了崔家落难时,却只有这个实心实意的范时鸣肯再登门。
这样一位雪中送炭的故人,这会儿正有机会一见,总要知道人家长得什么样子罢。
崔柔仪权衡片刻,离端午血案还有四五个月,三叔那边且不急,出了正月再去也使得,不如先顾着这头。
可是这会儿崔侯父子已经在正厅见客了,她对外宣称尚在病中不宜见客,又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贸贸然中途进去未免逾矩。
不过崔柔仪在家中向来是大胆无拘的,前门不好进,她便打定主意从后门悄悄溜进去,横竖今日必要见一见范家父子。
崔柔仪只消使个眼色过去,机灵的漱白染缃就一左一右的搀扶着絮絮叨叨的虞妈妈,想了个由头把她支了出去。
盈丹老实又胆小,听说崔柔仪要去正厅,立刻缩头缩脑的自请留下看屋子。
沉碧深知崔柔仪在家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想也拗不过她,倒不如跟过去看着些。
只要不太过火,有侯爷护着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算了。
正厅伺候的那起仆从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人精,只要崔柔仪用漂亮的大眼睛威风凛凛的扫视两下,他们也就装聋作哑的放她从后门进入了。
崔柔仪熟门熟路的穿过后廊,轻手轻脚绕过后门边一对老青花大立瓶,悄然猫在堂上的大坐屏后。
才刚站定,入耳先是一道清润如泉的男声,似是在与崔岑谈论文章,听着有两分久违的熟悉感。
这引经论据不急不躁的腔调,把晦涩难懂的词句都润色得清越动听起来,倒有些像张凛表兄。
冷不丁想到张凛,崔柔仪喉头哽了一下,强自定了定心。
她又伸出一根手指,毫不犹豫的把崔侯最爱的满绘松鹤延年图的屏风戳了个洞——见不着面不要紧,她还可以偷看嘛!
本朝女儿家的拘束虽也不少,可远没到前朝那样动辄浸猪笼的地步,便也有不少待女宽容的人家。
在家人的纵容下,崔柔仪当然属于恣意随性的那一种了。她想看便看了,不觉有什么大不了的。
仆从们对此早已司空见惯,空张了张嘴,作势要拦装装样子,实则并未惊动堂上的老少爷们。
依侯爷心疼姑娘的劲儿,便是发觉屏风多了个洞,也只会问姑娘的手指戳疼了没,他们这些人精才不会去自讨没趣呢。
崔柔仪想得更简单,要是崔家逃不过接下来的巫蛊之祸,这些好东西都得被昭武卫那帮爪牙抄了去,还不知道落入谁的口袋呢。
叫她戳个洞,好歹算是折在自家人手里嘛——长兄崔岑早说过,她向来是很擅长掰扯歪理的。
崔柔仪把右眼贴近那个小小的洞里,入目先是老爹那宽阔的后背。
他正拉着范玉申老爷背对着座屏坐在正中两把大椅上,乐呵呵的看着那两个才子在面前谈诗论文。
崔柔仪再把目光右移,才看见一个面生的书生,想来是范时鸣无疑了。
他一如前世那样清瘦白净,态度安闲,站在堂上卓卓如野鹤。
一身水墨领雪青袍,幽幽紫衣如丁香般轻盈,更显浑身书卷气,倒与崔柔仪想象的大差不离。
范时鸣论容貌虽不十分出众,但胜在生了一副修眉俊眼,温如玉粹,观之可亲,就不像张凛表兄那样拒人千里之外。
不由自主的想到张某人,崔柔仪猛的弹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心里恨铁不成钢:今日是怎么了,又联想起他来了。
范时鸣和崔岑相见恨晚正在兴头上,文人么就是这样,谈文章就谈文章,非要摇头晃脑的踱步起来,以示自己在认真思考体悟似的。
范时鸣应和着崔岑,往前踱了两步,一转身一抬头,才要吟将两句,正对上坐屏的那一个洞。
洞里隐约见一只圆溜溜的眼珠,亮若曙星,频频眨闪,屏风后分明藏了一个人!
两边目光一触即分,显然都吓了一跳。
范时鸣一下将那些字字珠玉的好文章忘了个精光,生生顿在当场。
崔柔仪机警得兔子一般,仿佛早就留好了后招,被发现后立刻脚底抹油,飞速逃往后门外。
可是好巧不巧,许是她头上那个简练的单螺髻梳得太高了些,竟不慎撞响了廊下一串玛瑙风铃。
“叮叮当当……”
清脆的铃铛声乘着夹雪的冷风从后廊灌入屋内,便由不得崔家父子再装傻充愣,他们一听就知道是哪只小淘气又在搞鬼。
崔巍脑子活络,不似崔岑那正人君子不擅扯谎,立马遮掩道:“嗐,估摸着是后边抱厦里的八哥,又从笼子里跑出来东碰西撞的乱飞了。”
“我们家这只八哥呀,机灵是机灵,就是又聒噪又爱横冲直撞的。可我爹宝贝得紧,没得法子只好任它胡闹了。”
崔巍脸不红心不慌,说得煞有介事,甚至还拐着弯打趣起老爹崔培来。
崔培是粗犷武人,不拘小节,闷笑了两声摆摆手作罢。
范家父子虽猜着了**分,见状也就顺着台阶下,附和着笑了笑。
范玉申在官场混了多年,来之前早与愣头青儿子交代过崔家的一应人口,范时鸣只消数数堂上几人,独不见崔家幺女,便知那“八哥”是谁了。
但生性宽厚如他,既不恼火也不厌烦,只有些惊奇,心中暗笑:是京城风气如此,还是武将家比他们沉闷的文官家活泛些?
这崔姑娘可真大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