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柔仪在忙着从头到脚重新认识一遍夏若莘的时候,夏若莘也在暗暗琢磨着她。
原以为今日自西角门进了安阳侯府以来,一路看到的雕梁画栋、富丽陈设已够令人咂舌的了,直到来了香樨斋,夏若莘才明白谁才是崔府最得意的人儿。
香樨斋虽不如陈氏的院子大,却也有五间正房。
穿过垂花门沿着游廊过来,夏若莘入眼的第一物不是那些栽满庭院的桂花树,而是屋前一架系着彩绸的红漆大秋千。
这秋千通体簇新,一看就是新扎没多久的,在这冻手冻脚的时节要做这个可不方便。
夏若莘见此心中便有了点数,可见崔姑娘是个要星星就得有星星的主儿。
秋千背后五六步外又是一架竹篾搭的大花架,上面密密麻麻的攀缘着掉光了叶子的枝蔓。
夏若莘猜测那是紫藤,等到春夏开花了便像瀑布一样繁盛。
走到正房门前,穿过前头的两间抱厦,正中的堂屋被用作崔柔仪的待客之所。
堂上并排摆着两把黑漆描金云蝠纹的大椅,下边左右又各设了两把梨木镌花椅,椅边各配了同套的长方香几。
夏若莘瞧着这气派,不像是闺阁小姐的住所,倒比外头二三等人家的掌家夫人的屋子还齐整。
即便是夏父夏母膝下仅夏若莘一个孩儿,从小也是如珠如宝般养大的,在福建家中也不曾这样为她排布过。
夏若莘自是知道闺阁小姐间来往,多是用不上这一套唬人的家什的,奈何侯府占地甚广又十分阔绰,摆这一套权当是给崔姑娘添排场了。
屋里最醒目的,还属黑漆大椅背后的翘头条案上那摆了一排的牡丹花,竟在寒冬里也开得如此热烈。
红粉花朵互相交错,色泽比春日里还浓艳,想是特地在暖室里用汤气熏蒸出来的。
堂屋已是这样富丽讲究了,与两边次间又用了两架多宝阁作隔断。
多宝阁更不必说,奇珍异宝摆得琳琅满目,到底还是侯府积年的宝贝多。
夏若莘再往里走些,来到用作午间小憩的西次间,趁着陈氏说话的空当,略略环视四周。
靠墙一侧安放着崔柔仪惯用的楠木穿藤小榻,因是冬天便铺上了绸缎作衬皮毛作面的褥子。
榻边随意摆了两个的小杌子,一个用来踏脚,另一个则驼着一只吐气冉冉的瑞兽香炉。
那香炉刀功圆熟干净,形态舒卷有致,想是有些来历,夏若莘猜测莫不是宫里赏下来的。
小榻的对面是一张束腰小圆桌配了四个绣墩,桌上甜白釉葫芦瓶里插了一枝暗香穿盈的红梅,热烈得格外扎眼。
只是看了五间屋子其中之二,夏若莘便暗暗捏了把汗:看这处处华贵讲究的样子,崔表妹只怕不是个随和的人,未必好相与。
许是夏若莘的视线在圆桌上停留得久了,崔柔仪还以为她在看搁在桌上的一串白玉九连环,便主动把她往桌边让座,道:
“这是二哥昨日刚给我捎回来的新玩意儿,我笨得很,解不开,莫若送给夏姐姐回去试试。”
崔柔仪一改往日的倨傲,待夏若莘亲切有加,引得陈氏微微吃惊,左右看了看,但笑不语。
夏若莘则不免一阵赧然,立时自省道:原是我猜错了,不该把人都往坏处想的,京城虽是富贵至极之地,可也不全是傲慢之辈。
夏若莘当然不会第一天来就要走表妹的东西,反而回身向贴身丫鬟取来一个嵌了和田玉花片的紫檀方盒。
她递过去道:“此番来怕是要叨扰府上好一阵子,今日头一回见崔妹妹,略备了薄礼,如若不弃,还请收下。”
崔柔仪重生一世是早就知道夏家表姐今年要来的,可是她连日缠绵病榻,尚顾不到备礼这一项。
不过她也不丝毫不慌,侯府规矩严整,自有待客的定数,几个大丫鬟又都是处事周全的熟手了,想必早就料理好了。
崔柔仪这边一接了夏若莘的礼,那边染缃和漱白就合力搬上来一件金枝玉叶柿子盆景。
红玉做的柿子颗颗饱满可爱,错落有致的挂在枝叶间,由不得人不爱它,最难得的是这寓意还应景。
备见面礼的这点小事果然不用她操心,崔柔仪对丫鬟们办事的水准无疑是满意的,面色自然的推过去道:“我也有回礼给姐姐,只取个事事如意的好意头罢。”
谁不知道夏若莘千里迢迢来一趟所为何事,“事事如意”的好兆头她怎能不领情,便顺势谢道:“那就借妹妹吉言了。”
陈氏坐在当中,看了这姐妹俩半晌,是越看越惊奇,终于忍不住笑道:“我家柔仪自小人缘淡薄,今日却难得你们投缘,待这两天落絮斋那里收拾停当了,便好互相作伴了。”
陈氏如此说,还算给闺女留面子了,崔柔仪听了不得不讪笑了一下。
以她上辈子那副高傲骄纵、目中无人的脾气,上哪里去找那么多愿意成日捧臭脚的小姐妹,自然是“人缘淡薄”了。
每逢赴宴集会,她身边看着是珠围翠绕的,好似很受喜爱,其实众人只是不得不忍着她罢了。
现在想想,上一世也怨不得崔府失势后,平日常打照面的京城贵女们没有一个肯来看望劝慰的。
上辈子短短十九载,除了眼盲心瞎的崔府自家人,受得了她这脾气的只有两个人。
这两个人还都是男儿郎,总不能与他们做手帕交罢,崔柔仪一阵汗颜。
为了快些揭过这一茬,崔柔仪连忙挑了别的话头:“既说到这里,夏姐姐那里布置得如何了?待过几日我身上大好了再去拜访。”
“已好了十之七八了……”
“还差得远呢!”
夏若莘和陈氏答得都快,两句截然不同的答案直愣愣的撞到一块,圆桌上三人都倏地一愣。
陈氏先笑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夏若莘的肩,摇头道:“你那里太素净了,哪里像个绮年玉貌的姑娘家的闺阁,往后与别家姑娘来往又怎么待客?”
夏若莘顿了一下,还要推辞,陈氏却坚决不依:“你山高路远的入京,家里一些装点门面用的累赘家伙必不便随行带来,不过咱们侯府还能装点不出三间屋子?”
“你就不用操心了,都交给舅母来办。头一件事就是你那书房缺个隔断用的屏风,方才已叫管府库的杨管事挑好了,同柔仪书房里的是一样的。”陈氏是管家的一把好手,心中早有成算。
夏若莘应声转头去看挡在东稍间前的那架紫檀木花罗屏风,虽一共才四扇,却扇扇不同色,各有一番意趣。
左起第一扇藤紫色的屏面绣的是丁香探窗。
层层枝叶之上花朵聚如烟霞,散若薄愁,落入窗来,让夏若莘忽然想到了两句词:“落木萧萧,琉璃叶下琼葩吐。素香柔树,雅称幽人趣。”
第二扇则是天青色缠枝莲花纹。
深深浅浅的枝蔓在柔如烟雨的青罗上连绵不断,远观仿若真有朵朵莲花浮于清波之上,若是在夏天,或许观之能解暑。
第三扇是银朱色的,配了着雨海棠的绣样。
点了金蕊的五瓣海棠隐于细细雨丝间,好似多看一会儿便会如胭脂般消融了似的。
第四扇则简单多了,只在银白色的屏面上暗绣了冰裂梅花纹,若不是绣梅花的银线泛光,夏若莘都没怎么看清纹样。
这屏风虽不大,却也费功夫,若没养着一大班子的绣娘供使唤,谁家有闲心做这个,况且还一做就做了两架。
不过夏若莘似是并不爱这些耗费巨工的奢靡摆设,看了两眼也就作罢。
崔柔仪见此,不免又高看她一眼。
半天说笑下来,这位夏表姐一不急着卖弄才情,二不逞口舌灵便,三不贪慕身外之物,是个难得沉得住气的人。
夏若莘再三谢过陈氏,陈氏又拉着两个姑娘拉拉缠缠的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余兴散了才想起崔柔仪还需静养,慢慢止住了话头。
夏若莘也颇有眼色,随即便起身告辞,又同陈氏一起嘱咐崔柔仪好生休养云云。
待她们走远后,崔柔仪才打开那大方盒看看夏姐姐带了什么来。
这不怪她好奇,上辈子她待人家极其冷淡,只在内厅随众人见了一面就开溜了,人家也犯不着拿热脸来贴冷屁股,过后才不会补见面礼呢。
翻开盒盖,里面躺着的是四支玳瑁管紫豪笔,一扎洒金五色笺,一个端石瓜田砚以及一方漱金墨。
这完全在崔柔仪的意料之中,诗书大族出手自然是些笔墨纸砚,况且这只是姐妹间有来有回的见面礼,也不须太贵重了。
至于给崔府的年仪,自有夏姑父吩咐人随行一并送来了,另有为了选伴读一事而托侯爷崔培打点宫中的银钱,必也涵盖在里头了。
崔柔仪是滚在金玉堆里长大的,见惯了好东西,是以对这些礼物不大在意,反而更喜爱那个古朴大方的紫檀盒子,颇有些买椟还珠之意。
此次见面虽一字未提伴读的事,但从夏若莘其人的言谈举止、容貌气度来看,崔柔仪倒是很能理解为什么上辈子太后在一堆名门淑女里看中了她。
夏若莘就像一碗端得四平八稳的水,性子不张扬也不谄媚,又有进士出身的爹和侯门出身的娘,才情见识、人情世故都不会差,本就很适合到宫里给公主当伴读。
要换了上辈子那般脾性的崔柔仪去,不是公主被她气哭,就是她被公主扔出皇宫,说不定为此触怒龙颜还得劳烦赵小六捞她一把。
——赵小六,就是那唯二能忍受她烂脾气的两人其中之一。
他明明有个端正的大名,可每当崔柔仪有事求他的时候,总是叫他小时候的浑名。
崔柔仪甚至想,上辈子要不是夏家被崔家连累了,夏若莘的前程会更好,只消太后愿意点一点鸳鸯谱,说不定她还能入玉牒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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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夏若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