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柔仪对清水观是一点都不熟的,一出了院门就四处张望,想寻个远眺山景的好去处。
不曾想眺台还没找见,先被隔院的银杏树捉去了眼。
那银杏树高有二三丈,树冠探出墙来,便可见累累红绸挂在枝头随风轻扬,上绿下红,界限分明,衬得此树远远望去姿如凤舞,气如龙蟠。
崔柔仪不自觉的往它那里走去,喃喃自语道:“这可稀罕了,这里的树怎么这副打扮?”
陪着她一块儿的婆子丫鬟里有个十分得用的孙瑞媳妇,年纪虽轻却有见识,上来凑趣道:
“那是清水观的月老树,秋天时姑娘们会往这里来进香,个个都朝树上抛红绸。都说若红绸在树上挂住了呢,那所求便可成真了。”
孙瑞媳妇说得不假,每到秋风寂寥时,因有这棵姻缘树在,素日清净的清水观便一下忙碌起来,连带着城北的月老庙都要黯色三分。
崔柔仪可以想见,秋日的姻缘树定是黄叶如蝶,红绸如火,两相痴缠,难舍难分。
这样的人间胜景,确实是祈求良缘的好去处。
可惜眼下正值初春,姻缘树上不见半分金黄,而是苍翠横铺,红绿相斥,不免落了尘俗。
崔柔仪来至银杏树所在的院子,原以为春天不是向银杏许愿的好季节,树下应当寥无一人才是,不成想却已有了两个人影。
崔柔仪眼神不差,远远的就认了出来,笑逐颜开道:“殿下怎么来了?”
“春日里大寺名观都喧闹得很,不若这处沧海遗珠之地清净。”赵纯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的小跑过来。
他今日不复上元节时那般繁复的打扮,只穿了一件银丝素面轻袍,腰上孤零零的挂着一块金镶玉大宫牌,薄薄的一条绉绸斗篷随意的搭在肩头,显得又清贵又闲适。
崔柔仪观他一半英气一半斯文,通身全无天潢贵胄常有的骄矜傲慢,一见面就打趣道:“殿下何曾这样素净了?不像是从宫墙里头出来的,倒浑似个日日打马穿街行的寻常儿郎。”
“别顾着说我,倒是你,这时节寒气未脱,此间又深藏山中,更冷上三分,怎不见穿得厚实些。”
赵纯一点也没恼,紧着她唠叨了几句,又引着一行人往树下走,反问道:“你从不爱往这些地方来,今日怎么来了?”
“我?”崔柔仪调皮的眨眨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我最近对玄学五术有了些兴趣,跑来参悟参悟。你有个好师父指点,我又没有,自然要勤快些了。”
赵纯大摇其头,撇清得飞快:“别乱讲,我可从不跟段监正学这个。”
寻常富贵人家的哥儿姐儿为怕养不大,或买个替身入空门,或认个寄名干爹干娘。
赵纯贵为皇子,自然不能认个干爹与圣上平起平坐,皇后又怕这个养在跟前的福星半路夭折了,就让他认了钦天监的监正段大人为师父。
这一桩旧事崔柔仪是知道的,故而时不时拿出来逗趣。
她见赵纯似是有些抵触,便不再提了,仰头看了看银杏树,闲闲道:“春天的银杏怪无趣的,也不开花也不落叶。”
赵纯哼哼着一笑,悠悠道:“此树要到三四月才开花成簇,不过卸落得也快,故而人罕见之。”
“怎么,你见过?”崔柔仪杏眼睁得圆溜,笑里带着点惊讶。
赵纯把阔袖一拂,背着手昂头嗔怪道:“那当然,谁像你,亲叔父住在这里也不勤来几趟。”
崔柔仪不服输,毫不避讳的直言道:“你要见我又不是不认识我家府邸,干嘛舍近求远。”
“你真是……唉。”赵纯一时气结,红着脸接不上话来。
崔柔仪带着几分小得意撇撇嘴,自顾自的仰头向树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红绸看去。
雨后天晴的阳光分外温柔,照得树梢的绸缎犹如一袭红衣的舞娘,迎风摆弄着柔软的腰肢,且娇且媚,明丽恣意。
一缕小风自茂密的枝叶间磕磕绊绊的翻滚而过,树下几人便眼睁睁看着一条新挂不久的鲜亮红绸坠落下来,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儿后立刻变得灰蒙蒙的。
“哦?这是哪位倒霉鬼的良人另娶了旁人,连红绸也挂不住了。”崔柔仪肆无忌惮的调侃着,在赵纯面前她无疑是活泼无拘的。
赵纯被她这唉声叹气的小模样逗笑了,一会儿就忘了刚才的斗嘴失利。
崔柔仪认真数了一下,大约只有两三条绸子瞧着年头颇久,朱红都褪成了浅红,却依旧高高的挂在枝头,几经风雨摇晃,竟仍未掉落下来。
红绸尚在苦苦支撑,不肯坠落尘土,不知当年树下许愿的那两三人,如今得偿所愿否?
崔柔仪看得感慨万千,赵纯怂恿道:“那边竹架上系了几条红绸带,拿来给你扔着玩?”
崔柔仪摇摇头,道:“那倒不必了。我最近看了很多命理书,只悟出一个道理。”
赵纯从不扫她的兴,一脸愿闻其详,崔柔仪便接着缓缓道:“求仙问卦不如自己做主,念佛诵经不如本事在身。”
赵纯听出了些不对,少见的皱起了眉,正色道:“怎么,谁欺负你了?”
“没有,我是觉着自己长这么大了,还像个风一吹就散的稻草人,怪没意思的。”崔柔仪埋汰起自己来也不嘴软。
以前的她只知道躲在家人为她撑起的屋檐下,受不得风淋不得雨。
饶是这样,还时不时的要发霉,须得哄着她出来晒晒太阳。
那出去赴宴聚会的排场么,自然也是低不了一点的。
富贵日子过惯了,叫她忽然之间为一大家子的安危操心起来,她难免觉得压力大。
也只有在熟悉的赵纯面前,她才能含糊的感叹一两句。
对于她的事,赵纯向来是大包大揽的,还要接着追问,崔柔仪连忙止住,道:“不过白说一句,哪里就这样要紧了。”
“你的事当然要紧了!”赵纯嘴快,接了一句后自己也愣了一下。
既然话赶话的说到了这里,有件事崔柔仪重生以来想问很久了。
碍于丫鬟婆子们都站在几步外,崔柔仪只得低低的问道:“赵小六,你为什么跟我这么要好?明明我是个很难相与的人。”
重来一世崔柔仪有了点自知之明,父母兄长对她那样好,是因为亲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可是旁人却没有这个必要非得迁就她。
她审视过去的自己,深觉配不上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
赵纯老老实实的答道:“因为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是我脾气太过了才显得殊异?”崔柔仪微微自嘲。
赵纯无比认真的一字一句道:“京城多的是循规蹈矩的人,你却不同。”
“你恣意无拘,哭笑由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难得的自在人。”赵纯说着说着眉眼舒霁开来,语气渐渐羡慕起来,“是多少人向往又做不到的。”
无论在谁看来,崔柔仪都无疑是鲜活的,她不用考虑太多,不用瞻前顾后,所有情绪都可以不加掩饰的流露,活得很真。
正因如此,她是一个情感充沛的人,和她待在一起,常常会被她那外放的情绪感染,好像自己也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天地。
她拥有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所以从不吝啬给予,只要与她相熟起来,任谁在她身边都很容易获得快乐,感到安逸。
相比较之下,她的任性骄纵,赵纯都可以忽略不计,甚至自发的保护着她的率真活泼。
崔柔仪听后犹豫了一下,慢吞吞的嗫嚅道:“你可是福星呀,宫里谁不捧着你,有什么是向往又做不到的?”
“宫里的自由与宫外的自由如何能比。”赵纯苦笑了一下,出口的感叹如悠悠薄雾般散开,“再说,宫里哪里有真的自在人儿。”
崔柔仪一阵沉默,从前她实在过得太幸福了,幸福到都没察觉她那再平常不过的日子,是贵为皇子的赵纯都艳羡不来的。
总以为赵纯是个和自己一样单纯热烈、永远长不大的人,却不曾知道她那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好伙伴原来也有这样一面。
是她忘了,宫墙里可长不出来纯白的花儿,他明明是什么都懂的,这么多年却乐得陪她装不懂。
崔柔仪忽然有些伤感,她如今是带着镣铐起舞,再回不去从前的无拘无束,只怕这一世要让赵纯失望了。
“瞧我们,都说到哪里去了。”赵纯伸手逗了逗树梢的红绸,酝酿着新话头。
如今两人年纪渐长,他便不太方便常常登门拜访了,能在这里遇见是意外之喜,正想再多聊些别的,忽听背后有人远远的唤他。
崔柔仪和赵纯一齐转头,只见徐鹿卿带着两三个侍卫自院外小路阔步而来,只站在院门口等着赵纯。
要说徐鹿卿这人也奇怪,年纪轻轻却穿得不是冷冰冰就是乌蒙蒙的,实在与他俊丽的眉眼不太登对,好似一株琼枝玉树被栽在了黑山恶水间。
他这样一个冷眉冷眼的人恰站在院门前的两棵棠梨树之间,琼葩堆雪,落白一片,入目皆是一番清寒。
嘶,昭武卫果然不像好惹的样子。
崔柔仪看他那傲慢自矜的样子,是没打算过来打声招呼了,不过这也正好,她也懒得虚与委蛇。
崔柔仪不想与昭武卫多话,便轻轻推了赵纯一下,催促道:“人家这是寻你来了,还不快去。”
赵纯不大情愿,临走不忘约好下次:“只好等上巳节再见罢,依母后的意思,大约是要办个水滨宴饮的。”
崔柔仪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上巳节的确是个禊饮踏青的好日子,不过她确实提不起什么兴头来。
在那之前,她还有件要紧事须得办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