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梨本来只是拿这符纸试探林悦,没想到门开了之后,屋子里格外安静,心中不由得生出些不祥的预感。
莫非她真被什么附了身不成?
“人呢?”林沉之一进屋就闻到了浓重的霉味和土味,嫌弃得很,自然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等月梨说,自己就先迈着长腿进了里间。
徐缓言躲在被子里有些后悔,黄焕是个有点闲余就会去酒楼里大吃大喝的妖,因此身上常年有股酒肉混杂的油腻气味,又因为变回原形,黄鼠狼的骚臭味也藏不住了,全都裹进了被子里,徐缓言一蒙头就被这气味顶得一阵眩晕。
好在很快被子就被拉开了,林沉之那张极具迷惑性的脸出现在她视线内。
距离徐缓言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有十多年了,当年他在粟城的日子不太好过,常年眼下青灰,没想到现在再看,竟是面容饱满,白里透红,连一条皱纹也不见。
林沉之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人,金絮其外、败絮其中,除了那张脸,一无是处。他出生在世家大族,可连个秀才都考不上,经商也不行,早年家里给他的几件铺子全都败光了,被家里硬赶着去了粟城谋生。
然而这个人却有一张谪仙般的脸,秀骨清像,桃花眼、悬胆鼻,好看得令人炫目。见到他就不会怀疑林悦为何也生得花容月貌。当初林悦的娘亲就是被这张脸骗了去,新鲜劲儿过了,生活的苦浮现出来,便整日家满目愁容。
此刻徐缓言和林沉之四目相对,林沉之见她好端端的,不由一愣;徐缓言却实在躺不下去了,坐起来狠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月梨此时也过来了,见到徐缓言还与从前无二,面上闪过一丝慌张,手伸进袖子,捏住了一道平安符。
林沉之见信了月梨的话,认为她此刻有古怪,便试探道:“还不到睡觉时间,你蒙着被子做什么?”
徐缓言向来瞧不起林沉之,见过苏寻玉,自然也对他的脸没那么感兴趣,很快就注意到他如今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好。身上穿着香云纱裁成的长衫,头上的玉冠一看就价值连城,更别提他手上的几枚戒指和扳指。
心中的厌恶更加重了几分。
“婚事黄了,心情不好。”徐缓言把鬓角的碎发往耳后一挽,垂着眼道。
前两天因为新娘换人的事情,林沉之上门去给袁府道歉,被袁家指着鼻子骂,当众丢了大人,现在正是敏感的时候,被徐缓言这么一说,林沉之的脸色更难看了。
林沉之本来就觉得这件事情和林悦也脱不了干系,现在听她主动提起,刚好有了发火的由头,便皱紧眉头,“你确实该好好反省,这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婚事也不是林悦能够左右的,本就是受害者,徐缓言没想到他竟然真能把责任推到她头上,一时间心中怒火升腾,抬头直直对上他的视线,“我反省什么?反省大哥想嫁人,我没拦着么?”
林沉之听到这样不留情面的话脸都要气绿了,指着她道:“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不然呢?我还能说什么?”徐缓言昂首道,“又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难道我要反省没向你们争夺自己本该拥有的一切,好阻止被大哥抢婚?”
“你……好你个逆子!”林沉之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林悦了,几个月前带她去本家,她也总是低着头,在角落不言不语,任凭人指摘,如今竟然变得牙尖嘴利,“我看你是真的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需要好好收拾一顿了!”说着便要将她从床上扯下来。
徐缓言顺势下了床,反手压在了林沉之手上,步步逼近道:“原本我是不想嫁人的,可在林府生活得实在太苦,袁府在鸾城也算有名有姓,嫁过去也能吃香喝辣,比住在这破院子里强得多,便改了主意。谁想到大哥也想挣这份宠,我又没他有力气,怎么阻拦?”
林沉之原本是想把徐缓言扯下床,教她跌在地上受罚的,没想到她非但没跌倒,反而还钳制住了自己,被她说得连连后退,顿时气焰也消去了不少,眼神躲闪道:“难道你就不会喊?府中的下人听见了,不会不来帮你。”
“我当然喊了,甚至叫破了喉咙,你们都没听见。更何况,府中上下哪个不知道我什么处境,怎会帮我?”徐缓言昂首信口胡言。
林沉之被她这说话唬得愣住,转头问月梨道:“她喊过?”
月梨低头道:“当时我没跟在小姐身边伺候。”
一时半会儿无人对证,徐缓言继续加码道:“你是我亲爹,让我整日吃糠咽菜也就罢了,我要嫁人了,你非但没在我旁边关心,连我出事当晚经受了怎样的折磨都不知道,有你这样当爹的么?”
林沉之不敢看徐缓言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你又怎知我不是对你用心良苦?”
“用心良苦?”徐缓言挑眉,“在何处?我只看到你让我住在这四处漏风的破屋子,却对自己的继子百般纵容,你若当真做了什么为我好的事情,那边说说看呐?”
林沉之此时已经自知理亏,只强撑着一口气道:“罢了罢了,你是不会懂的。”一挥手说道:“跟你说再多也没用,好好在这院子里待着,哪也别去就好。”
说着脚步便向大门迈去。
徐缓言听到他话中有话,哪里肯轻易放过他?当下对屋中这三人施了法术。
青蝉和月梨的目光瞬间变得呆滞。
然而林沉之却是毫无所觉,连脚步都没停顿一下,就走出了屋子。
法术对他竟是无效的!
徐缓言心中一凛,看来这林沉之果真有古怪,随即又觉得这不是什么特别值得惊讶的事情,让自己女儿住这样的地方,还心安理得,没有古怪才叫异常。只是林沉之和林悦命格被盗的事情究竟有多大干系呢?
林悦的命格上纠缠着层层业力,一时半会儿还追查不出林沉之的问题,徐缓言也不着急,先解了青蝉和月梨的法术。
两人目光恢复清明,并未意识到自己方才被控制了。
此时院门关闭的声音穿进耳朵,徐缓言才微笑着问月梨道:“好玩吗?”
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天已经全黑,蜡烛却还没点,屋子里昏暗不堪,月梨却仿佛看到了徐缓言眼中一闪而过的绿光,不由得汗毛耸立,向后退了半步。
月梨捏着袖中的平安福道:“不管你是不是林悦,我和你仇怨并不深,只是你忽然性情大变,我有些不安罢了,你若是不想害我,我也不会加害于你,你我今后平和相处,如何?”
徐缓言看着她手上不自然的动作,料想到她这么说只是缓兵之计,便说道:“你这样算计我,还说不会加害我,你以为我真的会信呀?”
月梨此时已经骇得脸色泛青,为难道:“那你想做什么?”
徐缓言看她这幅样子便觉得好笑,有心想逗她,故意低着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把脸凑近,只听月梨一声惊叫,整个人绷直了向后弹出两步,一手扶墙一手捂在胸口。
青蝉护住月梨,手在她背上顺气,对徐缓言怒道:“你干什么?”
徐缓言一歪头,“开个玩笑咯。这样吧,你们帮我把那床被子换了,窗子补好,还有那八张符纸也撕下来,这件事就一笔勾销。”
“窗子和符纸倒好说,”月梨缓过来后重新面对徐缓言,“可被褥不是我们轻易能获得的。你方才也听到了,是老爷让你住在这种地方的,更加不会允许你用新被褥。”
徐缓言双手交叠,“这就不是我该操心得了。你们想跟我和平相处,就不该先招惹我。”
青蝉不服气,“你这样为难我们,就不怕我们以后给你送剩饭剩菜吗?”
“好,你送,我还有更厉害的法子收拾你。”徐缓言道。
月梨按了下青蝉的手臂,对徐缓言道:“不是什么难事,这些条件我可以答应你。”
青蝉震惊地看着她。
徐缓言笑着对月梨道:“那就好说了,现在就把这几件事办好,你我之间,一笔勾销。”
月梨应了一声,拉着青蝉走了出去。
徐缓言耳朵动了动,还能听见他二人出去之后,青蝉对月梨小声嘟囔:“她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姐,你还跟她示好做什么?”
“你还信她是林娘子?”月梨顿了顿道,“她已经不是那个林娘子了。”
“那她是什么?”
“不知道,总之不会那么好惹,我这也是保命的手段,你我只是府中的丫鬟,若真惹上不该惹的,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的也是……”青蝉道,“那这样吧,我娘新给我缝了一床被子,还没用过,就先给她吧。”
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彻底听不见。
黄焕从床底下钻出来,捧着那床被子歉疚道:“徐娘子,今天的情况您也看见了,我不躲在被子里,就要露馅了,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的,您宽宏大量,千万不要责怪我。”
“这点小事,我自然不会怪你。”徐缓言按照说好的,一挥手给了她五年修为。
“哎哟哟,”黄焕欢呼着原地转了个圈,变回人形,狭长的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还是徐娘子您大方,将来绝对万事顺利,早日飞升!那我这就告辞……”
“先别走。”徐缓言一句话就让黄焕由喜悦变为哀伤,但她刚付过工钱,底气硬,说道:“我这两天都要外出,你还要继续顶替我。”
黄焕长长地叹了口气,“听您吩咐。”
交代完之后没多久,青蝉和月梨两人回来将屋子简略地收拾一番,也换上了新被褥。徐缓言睡觉休整至后半夜,街上的梆子敲过五更,重新睁开眼,翻墙出了林府。
鸾城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名城,可即便再怎么繁华,背后也总有阴沟暗道。徐缓言趁着夜色混黑,身手敏捷地来到城南的贫民窟,绕过几个不知因何还在逃窜的地痞,来到排水的沟渠旁边。
周围生活的野猫闻到气味,全部停下了当前的动作,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从各处刺破黑暗,紧紧追随着那徐徐走来的身影。
几只猫率先从堆起来的烂木头、屋棚上跳了下去,竖着尾巴在她腿边绕着弯地蹭。
徐缓言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
“姐姐来了,姐姐来了!”
“姐姐来看我们,是有什么忙要我们帮么?我们肯定鞠躬尽瘁!”
徐缓言弯着唇低头道:“确实有项活计,要你们中的两个来做我的丫鬟。”
方才还殷切的野猫,一听到“丫鬟”二字便一哄而散,谁都不愿纾尊降贵。
徐缓言早就料到他们会如此,轻轻一笑便继续往更深处走,去找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