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公主新寡,原是不应该见外男,但月娘与你的事,本公主着实有些不放心,这才借着琮然的名义邀你一见。”
容景曦自从知道了云书月的所思所想,每日被云书月支使得忙个不停。
还因为实在是太忙了,反而让她从丧夫之痛中顺利抽身。
结果没两日,她就得知了云书月与江照白在一起的事。
她与江照白不过那日朝堂上的一面,之后就是前几日他来公主府接云书月时见过,二人并不相识,更谈不上熟悉,她也只从云书月口中听说过此人。
所以她对于云书月兴高采烈地与她说,自己待国丧之后,想与江照白定亲一事,持有保留意见。
虽然她也已经从容琮然的嘴中,得知江照白是个信得过且靠谱的人。
但江照白怎么说也是一介武夫,云书月不过弱女子一个,若是江照白是个不好相与的,云书月该如何托付终身。
她的感情之路算不上顺利,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坎坷,她正是因为自己经历过,才不想云书月步她后尘。
她这才托还未回西南的容琮然,邀请江照白见上一面,方便自己敲打敲打他。
容景曦明显地来者不善,但江照白却没有因为她的刁难而翻脸,一如既往地恭谨有礼。
江照白双手抱拳道:“臣江照白见过临安大长公主,殿下有何吩咐,还请明示。”
容景曦摆了摆手,示意江照白起身,单手支着下巴,上下打量着他。
那日她在朝堂上,见两个容琰然并肩而立,还以为自己被柳亦淮气得脑袋发懵,才看人都看重影了。
之前一次见时天色正暗,也看得不真切。
今日细细一看,才发现江照白除了通身的气质,容貌与容琰然长得果然相似,难怪当时可以以假乱真。
江照白一身泛着冷光的银甲,与容琰然温和的眉眼不同,是一脸与容琮然相似的,一触即发地肃杀。
那样的人,也不知是不是与余萧笙家的邵君山一样,是个面冷心热疼夫人的主。
容景曦点了点自己对面的位置,“你坐下,本公主有几句话要讲与你听,你可得好好记着!”
江照白颔首示意,随后坐下,特地压下了一身的杀气,真诚地低头等候。
“臣,愿闻其详。”
容景曦对待江照白,可就不如对待云书月一般温柔。
毕竟闺蜜的男人,可是与自己抢心头肉的人,“小丈母娘”这个称呼可不是白叫的。
她与云书月虽然相识不过半年,但是那种思想上的契合,每每与之交谈,必定能产生共鸣之感,她可从未在别人身上体会过。
所以她也不愿云书月被臭男人辜负,云书月已经没了家人,她作为云书月的闺蜜,自是要担起一半岳丈考核女婿的责任。
“首先,那日太清殿上的事,抱歉。”
说完,她一改方才的平静,变得严肃起来。
“现在本公主说的,才是正事。你不过一介江湖武夫,若不是白太师的外孙,也算不上什么名门望族出身。月娘虽是商贾出身,但也是先帝亲封的桑川县主,你可懂?”
江照白抿了抿嘴,重重颔首,“臣懂,书月是极好的女子,是臣高攀了。”
容景曦冷哼一声,“你该知道,本公主想听到的,可不是这些虚的,说些实在的!”
江照白一怔,随即脱口而出,“臣的私产虽不多,但全已经交给书月打理,每月的月钱和赏赐,也是按时交给书月,绝不留一分一毫。”
“哈?”
容景曦先是满脸问号,随后扑哧一笑,无奈道:“倒也不是这些,你们武夫就是没有文人会说话。”
江照白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猛然抬头。
“臣向殿下保证,只要臣活一日,绝不负书月。只要臣一日不死,书月就绝不会受一点伤害!”
容景曦总算是听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答案,轻哼一声。
“成亲不同于只是在一起,成亲靠的不是一是心动,也不是情到浓时,而是不变的义气,可以将命门交给对方,若是他日三心二意便会死无全尸的义气。你懂吗?”
“臣,谢公主教诲。必定信守诺言,若有反悔,只叫臣死无全尸、客死异乡!”
“记住你今日的话,若是月娘哪日不好,本公主便让圣上砍了你!”
——
“我们,已有五年未见了吧?”
“回殿下,确实已有五年之久。”
深春的寒意比起冬日更甚,融雪后的春日,不仅枝条抽出新芽,就连山间以青石铺好的小路,也越发难行。
即便这样,都城郊外,葬着天家一脉的盘龙山,鲜有人影的山腰处,却立着两人。
彼时的江照白未至而立之年,双鬓却已见白发夹杂其中,一身低调的素色圆领袍难掩武人的利落,即便天气尚冷也没披披风,腰间没有佩剑,反而配着一枚瓷质的腰坠。
他双手抱拳,朝着容景曦微微躬身。
容景曦与江照白年岁相仿,面容看着却像是岁月停留在了五年前一般,只是眼神中看不出一丝神采,波澜不惊得像个古稀之年的老妪。
她瞥了一眼江照白,嗤笑一声,“你答应过我的终是无成,你有何脸面站在她墓前吊唁?”
说起来,二人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云书月的灵堂前,她对江照白五年的视若无睹,终是在今日打破。
江照白躬身姿势不改,抿了抿嘴,道出来意。
“自是来见您的,邵少夫人说,您每年春分,定会一早来此。”
容景曦拂袖,把手一背,自嘲道:“你在外也听说了?特意赶回来看本公主的笑话?”
北境匈奴归顺已有三十年,却一夜之间降而复叛,还几次出兵在北境边界挑衅,伤了不少无辜百姓。
然而自从邵君山当了禁卫统领,北境换了驻守将领后,就一直压制不住北境匈奴,反而让边境的城池屡屡被匈奴骚扰。
不仅如此,匈奴单于还因为容景曦承继了云书月的遗愿,开创妇女联合会,收养孤女,有教无类的美名。
试图以北境安定为由,胁迫容琰然派自己的小姑姑,临安大长公主容景曦和亲,目的更像是为了成为容琰然的姑父,让自己高天祁朝一头。
若是容德帝在时,自是调兵遣将,将那不知廉耻的匈奴打回去。
但容琰然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因为废太子容珩然而乱,因为先帝驾崩突然而衰的朝堂,有了那么一丝生机。
现下只怕要派一个能镇压匈奴的将领,并非易事。
容琰然自是不肯遣公主去与匈奴单于和亲,只呼:“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可即便他作为帝王如此表态,却还是有更多朝臣主张送容景曦和亲,不费一兵一卒去换取和平。
容景曦正是听说了这些,也从博览群书的余萧笙知道匈奴是个什么模样,才面如死灰。
若她不去,她就是安享了多年公主权力,却没有行公主义务的昏庸主君;
若是她去,以匈奴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传统,自己只怕会客死异乡,再无归故里的可能。
江照白直起身子,没有看向容景曦,而是看向了面前的墓碑,镇定地接住了容景曦的自嘲。
“古人有云,‘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况且殿下与书月情谊深厚,她绝不会想见您客死异乡,草民也绝不会让您去和亲。”
容景曦一听江照白的话,呆呆看向他。
“你,你有何法可施?自从你在月娘去后辞官,学着她从前的模样赚钱,帮了不少女子。可即便你再手眼通天,如何能打败茹毛饮血的匈奴?”
江照白没有看向她,而是以一种柔如春风的眼神看向面前墓碑,轻声回应她的发问。
“她从前创造了那么多奇迹,我或许也可以试试。我已经带着一群万剑门有志弟子参军,还有在边境有分舵的天机门,说不定还真能为殿下创造一个奇迹。”
他轻轻一叹,才回首看向容景曦。
“我明日便要启程前往北境,若是我战死,劳烦殿下去云来一处,取一套我的衣物与书月合葬,也算是了了我的心事。”
“书月的遗愿,还请公主殿下代为实现,草民定当感激不尽,每日求神拜佛保佑殿下长命百岁。”
容景曦定定地看着江照白,半晌才说出了一个“好”字。
她长吁一声,“若是那日,无论你我,拦住了她,今日之困也不至于落得如此。”
“可是你也知道她,无论是你或是我,拦不住的。”
“也是,若拦得住,便不是她了。”
直到江照白离开,她还站在云书月的墓前喃喃自语。
“月娘,你会保佑他平安的,对吧?哪怕他的诺言没有兑现。”
“可我看他的模样,似乎迫不及待与你合葬。你也不会想他死得如此早,对吧?”
——
容景曦病恹恹地躺在塌上,任由着婢女梳理她那一头白发。
她今年的六十六岁大寿刚过,就送走了自己的皇帝侄子,迎来了她的皇帝侄孙。
想当年,她还抱过这个小家伙。当年才一点点大的小家伙,转眼间便已经登上帝位,成为了万民之主。
而她这些年,看着自己收养的孤女,一个个长大,成为独当一面的人物,生儿育女,有的甚至抱上了孙辈。
在都城送走了她的一位位朋友,她的一位位血亲,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到自己。
她总觉得自己的脾气越发古怪,每日不穿戴整齐去祠堂中,与柳亦淮的灵位聊一会儿,定会觉得浑身不对。
哪怕是今日,她染上了风寒,还是叫来婢女梳头更衣。
临安公主府的祠堂虽大,还特意辟出了一处院子,里边却只有一个灵位——柳亦淮。
容景曦一身华衣,白发中簪着钗环,坐在了灵位下首的太师椅上。
以她现在的身子,早已站不了多久。
江照白当年果然如他所言,创造了一个奇迹,不知用什么方法,以少敌多,打得匈奴措手不及,只能投降归顺。
随后,他反倒是让带兵的邵君山回了都城,自己独守北境二十余年,直至病死。
所以从前奔走经商的是江照白,后来则是她,再后来,是云书月带出来的夏知意、曲莲,还有许多她已经记不清名字的女子。
她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捶着膝盖,缓缓与柳亦淮絮叨几句。
“你这家伙,当年吃什么药,怎就没想着为自己留下一丝血脉,也好有人陪我聊个天。如今能与我聊上一会儿的,竟只剩你了。”
云书月从前葬在了盘龙山山腰,算是她的临时居所。
待江照白病死,他的骨灰被送回了都城,容琰然便恩赐二人合葬在云书月的故乡滇州。
滇州路远,而容景曦年岁渐大,倒是让她连找云书月聊天也做不到了。
“你知道吗?从前与我不对盘那余小五,她也已经含饴弄曾孙了,就是后来与我一同在外行走江湖时出了意外,身子不大好,吹不得风,也出不了门。”
容景曦自江照白镇守北境,便接过了在外经商赚钱的工作,余萧笙见可以在外见识,便得了邵君山同意,扔下儿女在外游历三年。
加上石青,三人化用他名在外行走。
容景曦自是为了赚钱扶持女子,而石青便做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事,余萧笙还将三人的经历改成话本,像云书月曾经做过的那样,以故事激励女子自强。
只是总有人看不过他们的所作所为,即便身边有石青的护卫,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让余萧笙被歹人所伤,才让她身子比起从前差了不少。
也正是因为有那三年,才让三人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怨了你一辈子,何时才能当面数落你啊?看着他们一个个走了,只剩自己,这滋味还真不好受啊!”
“只是再见你,我已经一副老妪模样,你恐怕是不认得我了吧。”
“又或者,你早就投胎到不知哪家了吧。”
“我不管,只有我们还有相遇的机会,你该将从前欠我的,一一补齐给我!”
——
临安公主容氏,文帝第十二女也,昭容涂氏所生,出生时天降异象,北境匈奴归顺,遂得封号。
年一岁,其父文帝驾崩,其母涂氏被毒害,养于其兄德帝膝下。
天同二十年,容氏年十七,德帝赐婚于礼部尚书妻弟柳亦淮,赏公主府于都城。六年后,亦淮殁,二人无子,容氏未再嫁,寡居于公主府。
天齐元年,容氏与友创妇女联合会,任会长之职,养孤女数十,有教无类。
天齐五年,容氏美名远播匈奴,险些以安定北境之名,被迫嫁于匈奴单于,幸得定北侯江照白击退匈奴,得以长居与都城。
容氏一生守节,虽不识武,却为女武将之首,领女将童氏、江氏戍于都城,创女官职位于后宫。
天顺七年,临安大长公主容氏薨,终年七十三,与其夫亦淮合葬于公主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