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云头上的一阵急雨匆匆落下,敲打着林府鹤寿堂的窗棂,屋内正中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衣着清贵,不苟言笑,正低头拨弄着茶碗;下首的两把黄花梨六方扶手椅上静坐着林家大老爷林知时和填房陆氏,地下还站着一个颇有些体面的老妈妈并两个婆子。
“大太太,这几日小九儿如何了?我听闻那孩子昨儿已能下床走动一二了,大夫给配的汤药可还续着?”林老太太就着手里的金錾红蝠团寿字纹茶碗抿了一口香茶,语气里颇有几分发难的意味。
“回老太太,幼云她已是大好了,汤药早两天前大夫便说可以断了。昨夜媳妇刚去探过一回,人虽还是有些木愣愣的,但再不像前几日那般痴傻,想是再养上几天便能出来见人了。”陆氏才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却刻意穿着一件略显老气的黛蓝色云蝠暗纹的褙子,钗环首饰也多选用银玉质地,衬得整个人端庄沉静。
“让母亲为底下的孩儿们忧心了,所幸幼云并无大碍。”一向威严的林老爷提及幼女难得露出几分慈父之态。
陆氏闻言微微垂下眼睑,心无波澜,林幼云乃已故的原配张氏留下的幼女,林老爷怜她年幼失母,不免偏疼她些。
“京里的这老宅不比在扬州时租赁的府邸那般巴掌大,花园里大小池塘有三四处,叫乳母丫鬟们盯紧点,再不可有落水之事。丁点儿的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恐令其母芳魂惊扰啊。”林老太太慢慢转着茶碗,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抓着局促不安的陆氏不放。
陆氏如何看不见婆母不善的眼神,微蹙秀眉,踌躇了一下站起身,还未待她开口,林老太太已然换上一副和煦慈爱之色,转头对林知时温言道:“你如今已升了三品户部侍郎,身居高位,诸事繁杂,总不好再叫家里的琐事扰你心神,内宅尚有我与太太支应着,你且安心。”
林知时起身将陆氏挡在身后,恭敬地对林老太太作了一揖:“令母亲受累,是儿子不孝。”
陆氏顺势跟着微微俯身,作愧疚状低头不语。
林老太太瞥了如兔儿般逆来顺受的陆氏一眼,摆摆手对那一对夫妻嗔怪道:“值什么,摆出这幅情态来!若不是你父亲几年前撒手人寰,撇下我们母子三人先去了,这会儿仕途上还能有人给你指点迷津,要少走多少弯路,我这点子帮衬算不上什么。”
思及亡夫,林老太太不免伤怀之下轻叹几声,片刻后复又欣慰道:“如今可好了,你已是扎扎实实的三品京官,圣眷正盛。你二弟早年是混账了些,赖在祖父的荫庇下不思进取的当个米虫,老太爷走了他方才用心科举,中了进士,能混个县令,也算是有着落了。”
“想我林家也称得上是书香门第,世代簪缨,祖父更是配享太庙,父亲当年还是榜眼郎,二弟总不会差到哪儿去的。他既已入了仕途,走上正道,往后母亲尽可放心了。”林知时宽慰了两句,又怜惜的看了一眼身旁拘谨僵硬的陆氏,估摸着时辰告辞道,“近日搬家里外忙乱,趁今日休沐,儿子与媳妇还有几桩琐事要商量着料理,知道母亲晨间要礼佛,便不叨扰母亲清净了。”
林老太太用锐利的目光在陆氏身上来回刮了几遍,若陆氏是条鱼,只怕能刮下一地鳞片来,但终究便还是点点头令他们自便。
林知时见好就收,携陆氏恭敬退下,待走出鹤寿堂方才开口劝慰道:“母亲也是心疼小孩子,近日难免给你些脸色看,她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要为下头的儿孙们整日操心,你就多让着些罢。”
“老爷信我护我,我还能不知好歹么?老太太疑心我故意害幼云落水,虽然我确实没做过这等恶事,但到底也有疏于照顾之嫌。老爷放心,老太太不过是提点我两句,受着便是,且不会作他想。”陆氏这话说得一片诚然,林知时满意地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便出门而去,留陆氏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往宝念斋的方向慢慢走着。
林幼云所居的宝念斋离鹤寿堂并不远,此时急雨已过,天光大亮,院子里拂过一阵湿漉漉的微风,廊下精致的玉质风铃叮当作响。
“银环这小蹄子,前个儿就叫她把那风铃摘下来,免扰九姑娘静养,她偏还敢忘了。”底下的小丫头靠不住,奶母赵妈妈打起帘子亲自去摘了那碍眼的劳什子。
听着赵妈妈离去的脚步声,床上病恹恹的小人儿挣扎着从被褥里爬出,小心翼翼地隔着轻纱帐偷瞧着外间的情形。
外间两个衣衫簇新的丫鬟刚得了信儿,正忙着往桌上摆放各色茶点,预备迎接太太,丝毫不知里间躺着的小姐竟是个西贝货,林府九姑娘的壳儿里早几日前就已住进了一个21世纪小文员的灵魂。
恰巧这个悲催小文员与原主同名同姓,也叫林幼云,她十年寒窗上了大学,毕业后又顺利进入一家国企,有一份稳定的文员工作,虽然不是大富大贵,总算落个清闲。哪知老天偏要给她平凡的生活来点儿波澜,于是乎最最俗套的车祸穿越情节妥妥地安排上了。
大概因为饱读各种穿越小说的缘故,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后,小文员对此等变故接受良好,估摸着现代世界的自己已被医生宣判死亡,比起做一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那还是扮个冒牌小姐划算点。
且从这几日丫鬟们家长里短的闲聊中,林幼云拼凑出一个十分有利的结论:投胎这门技术活儿她掌握得属实不错。
林幼云的便宜老爹,林府的当家大老爷林知时,官宦世家出身,其父官至吏部尚书,祖父配享太庙,再往上的先辈们也出过不少两榜进士。所谓好竹出不了歹笋,身为林氏一族的长子嫡孙,林老爷天生是走仕途的好料子,弱冠之年便一举中第,又颇得圣上赏识,外放几任后现下刚升了三品户部侍郎,他有一已故原配、一现任填房和三四个小妾。
先从那已故的原配说起,也就是林幼云的亲娘张氏,她原是威国公府嫡出的小姐,现任威国公的唯一亲妹。下人们都说她性情温顺,尤擅书画,在世时与林老爷可谓是琴瑟和鸣,佳偶天成,只可惜红颜薄命,前几年因病过世了。
张氏育有长女林初云、长子林行策、次子林行简和重新捡回全家年纪最小头衔的林幼云——为什么是重新捡回呢?因为两年前继母陆氏生下了一个小儿子,可惜胎里不足,后又夭折了。
长姐林初云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大哥林行策的岁数差不多刚够上初中,二哥约莫比他小两岁,最后剩下的小萝卜头幼云才不过六岁。
继室陆氏虽比不上前头的张氏出身显赫,却也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父亲现下正做着凤翔知府,嫡亲哥哥则在大理寺当个评事,依丫鬟们吐槽她的猛烈情况来看,貌似颇有管家手段,唯一不足的是进门三四年膝下犹空。
至于几位姨娘,好像只一个兰姨娘生有一女林舒云,林府两房的孙辈合起来她排第八,左不过七八岁。其余未曾生育的姨娘们实是翻不起什么水花儿,丫鬟们连闲话家常时都甚少提及她们。
还有那人到中年方中了进士的二老爷林知明一家,因远在滁州任上,林幼云对他们也知之甚少。
综合以上种种情形,林幼云觉得手里捏着的这张高门贵女体验卡算得上一支上上签了。
秉持着能有一口饭吃就先好好活着的健康心态,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小肚皮重新躺下装睡,内心计算着再过多久喊饿比较合适。
“九姑娘用过早膳没有?瞧着精神如何?“陆氏温柔的声音自外间传来。
“回太太,姑娘尚未起身呢。”答话的是奶母赵妈妈。
林幼云不好再装睡,况且她也确实饿了,慢吞吞地拨拉着被子。
陆氏听得动静,走进里间查看,亲自扶起林幼云,语气亲厚,问题连串:“幼云你醒了?莫不是我们在外间说话吵着你了?今日感觉如何,头可还痛?丫鬟们服侍得怎么样?春枝等几个丫鬟我已打发她们回庄子里去了,补上来的这几个你看看得用便用,不得用叫赵妈妈便来禀了我,都撵回家去,自然还有好的挑给姑娘。”
问题太多还有点超纲,林幼云只好装作愣愣的样子糊弄着应了几声。
赵妈妈身后的三四个丫鬟则挨挤在一起,听见要把她们退回家去都不敢作声,其中个别还微微发抖起来,之前服侍九姑娘的春枝等丫鬟就是因看护姑娘不力被撵出去的。
因林老爷视“穷养儿富养女”为金科玉律,对两个儿子甚是严厉,每日压着读书进学不说,为避免他们重走二老爷的老路,不许他们有任何骄奢淫逸的苗头,没金榜题名之前,一切以艰苦朴素为准则;然而对待宝贝闺女,则是满怀慈父之心,所以满府算起来,除了老太太那里,唯大姑娘和九姑娘处的吃穿用度及赏钱是最好最丰厚的,要是丢了这么个肥差,回家不得吃老子娘的大耳刮子。
林幼云看着陆氏漂亮的杏仁眼里盛满了殷殷关切,很想说点什么来回应她的热情,却又实在脑袋空空,张嘴半天最后只蹦出两个字:“饿了。”
一屋人等闻言齐齐愣了半晌,还是陆氏的左膀右臂王昌瑞家的最先反应过来,招呼着众人摆饭的摆饭,梳洗的梳洗,宝念斋上下忽的忙碌起来。
林幼云从起床、下床、洗漱、穿衣、梳头到最后坐到桌边,晕晕乎乎的就被动完成了这一整套流程,就连用膳都有丫鬟帮着布菜,真切地体会了一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尊荣,瞬间就燃起了生活下去的斗志,就冲着这黄金vip的待遇,她一定把林府九姑娘的角色演好!
陆氏取过一双金嵌乌木筷,给吃得正香的林幼云夹了一个松仁奶皮酥到小碟里,道:“你最爱的松仁奶皮酥,日日都叫厨房备着呢,可惜前几日你都下不来床,也不曾好好用过一顿饭。”
林幼云眨巴着大眼睛回想了一下前几日的饭菜,松茸竹荪汤酥肉烩菜、银杏虾球煎藕盒、金瓜板栗炖猪蹄,还有糟香百合银鳕鱼…忍不住又暗暗为自己的投胎水平点了个赞。
陪着用完早膳,陆氏又和林幼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子话,直到一个管事媳妇找来方才起身,临走时又嘱咐一番:“幼云你也渐渐的好起来了,下头儿咱家就是要忙你大姐姐那件顶顶要紧的事了,你祖母与我少不得分出大半的心思扑在上头,恐兼顾不到你这头。若衣裳首饰有什么短缺,丫鬟婆子有什么怠懒,或是想要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只管差人来知会一声,别默不作声受委屈了。”
林幼云猜得出来对古代女子来说“顶顶要紧的事”无非就是婚事呗,不过照这副身子的年纪,她还有好久才需要面对这种问题呢。
正所谓明日愁来明日再去愁,待送走陆氏后,林幼云便又回到里间的小塌上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病号。
不知过了多久,赵妈妈被老太太使人来叫走了,许是小丫鬟们瞅着林幼云合上眼睛以为她睡着了,留了一个最老实的银钗守在榻旁为她轻轻摇扇,剩下几个退到外间压低声音开始磨牙。
“太太不会真把咱们撵出内院吧?连上今儿已经说过三回这种话了,搞得咱们心里也没个安定。我今年开春好不容易才选上来的,可不想再回庄子里做粗活儿了。”年纪尚小的银环首先抱怨起来。
“不想回去就卖力做活儿,不过是太太警醒了咱们几句,怎么做丫鬟的倒还受不得了?好在刚刚赵妈妈没当着太太的面训你,不然你这会儿已经被罚出宝念斋了。”大丫鬟夏菱素来说话有几分刻薄。
银环求共鸣不得反被排喧了一顿,犹自不服道:“我又做错了什么令赵妈妈和姐姐恼了?我知道九姑娘金贵,连这院名儿都是老爷亲题的什么宝啊念啊的,但也犯不着平白无故的作践我们罢。”
夏菱见她不认,当时就要发作起来,另一刚顶替了春枝的一等大丫鬟春桃赶紧拦下,劝道:“新来的小丫头不懂事,好好说与她听便是了,别闹将起来惊着了姑娘。”
夏菱憋了一口气,谨慎地朝里间的小塌上望了望,低声道:“赵妈妈早就叫你把那玉风铃摘下来,你非拖到今天下雨吹风了都没去,由得那劳什子叮当乱响。亏得赵妈妈赶在太太来之前取了下来,若叫太太撞见了,哼,可有你的好果子吃呢。”
银环一下被哽住,不待她辩解就有同批进来的丫鬟香蕊接上了话:“那是姑娘最喜欢的玉风铃,特特从扬州一路带进京来,银环她也不敢轻易摘了嘛。何况太太今天这一顿威风发得好没道理,明摆着拿我们作筏子。”
“赵妈妈都吩咐了,便是有什么不好还有她担着呢,若都像这样不依吩咐办事,个个心里都有自己的主意,不如趁早出去自谋生路的好。”夏菱忍不住讥讽回去。
春桃见她们越说越不像话,出来打圆场道:“都少说两句罢,那是太太,便是拿我们作筏子去博个慈爱后母的名声又如何呢?况且太太的日子也不好过,平日里瞧着对前头大娘子的几个孩子也蛮真心实意的,只老太太还是时常疑心她。”
“是了,太太论家世远不如前头那位,又没儿女傍身,可不得巴着老太太做孝媳,捧着哥儿姐儿做慈母嘛。老爷还偏疼姑娘们,太太就是做戏也得做足了。”香蕊是个心软的小丫头,立刻换了一种语气,“如今进了京,哥儿姐儿的嫡亲国公舅舅又在近旁挨着,太太夹在中间,这个继母也是难做呢。”
“可是太太总归会有自己的哥儿姐儿的吧?到那时……”银环说话没防头,被春桃轻拍了一下脸颊,吐吐舌头闭嘴了。
夏菱一家都是张氏带来林家的陪房,当即有些不屑道:“便是太太再生十个,也碍不到两个哥儿,更碍不到大姑娘和九姑娘。”
春桃听得心里一惊,连忙走上来捂住她的嘴,急急告诫道:“我的姑奶奶,这话儿出了这间屋子便说不得了,太太管家的手段你也见过,原不是个软和宽容的,纵然对哥儿姐儿们动不得,撕烂我们这些丫鬟的嘴还是易如反掌的,你可别仗着自家是国公府出来的就敢犯糊涂!”
此言一出,无人再敢接话,宝念斋今日八卦时间到此为止。
这回丫鬟们不太给力,林幼云竖着耳朵听了一气,也没听到关于陆氏的实在的内容,识人这件事果然还是要靠自己。林幼云没见过原主的亲娘,但近日来几番接触之下,陆氏这个继母目前大抵还算称职的。
至于原主落水一事,林幼云和林老爹看法一致,若陆氏真是蓄意谋害,为何不对两个哥儿下手?对她一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女儿家,实在没有什么出手的必要嘛。
对于后妈这种存在,林幼云很想得开,打算把标准放低再放低,低到只要她不真的出手害自己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