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一夜春雨来,几家烦心事。
苏荷猛地惊醒,身后被汗水打湿,两鬓的头发粘腻贴在脸上。
“小姐,怎么了?”兰依从榻上爬起,用干净的帕子将脸擦干净,手轻轻抚着她的背。“可是做了噩梦?”
苏荷把脸埋在她腰间,手虚虚地环抱着她的腰说道:“我梦见我和娘一样,烂在这院子里。有桃花从我身体里长出来,好疼。”
窗户被吹开一个小口子,一枝桃花探进窗户,直愣愣地盯着主仆二人。
兰依抱住她的脑袋,柔声安慰道:“梦中的事都做不得数,小姐是吹了夜风,半夜惊着了。”
说着她从床头小柜中取出保温的茶壶,为她斟了一杯。
热茶下肚,苏荷冰凉的手脚才慢慢回暖。她起身坐在桌上看向那一枝桃花,激荡不安的心绪终于平静。
回头对正在换被褥的兰依说道:“明日让吴掌柜来见我。”
语气很平静,没有丝毫气氛或是用这种法子来发泄恐惧。她仅仅是诉说了一件诉讼平常的事,铺子是她的。虽然地契不在手上,但这东西就是她的,哪怕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
吴掌柜做的成衣生意,推脱天气渐暖客人变多,三番两次拒绝来府,而她又不能出去。
吴掌柜当她是寻常闺阁小姐呢,以为抓住她的七寸,奈何他不得。苏荷敲着桌子,眼神重新回到桃花上。
那种美好而柔弱的东西并不适合自己,将伸进屋内的桃花咔嚓一声剪断。她手指碾动花瓣,粉色的汁水流进指缝中,像是用凤仙花染了指甲:“他要是不愿意,就喊上两个伙计将铺子烧了。”
话既然说了出来,肯定是要照做的,第二日不到晌午,府中便来了人。
不过来的不是一人,而是两拨人,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到了府门口。
前头坐着轿子来,在府门口刚停下,就有仆人迎上去。轿旁的嬷嬷撩开帘子,一位妇人款款伸出手。
吴掌柜是跑来的,满头大汗顾不上擦。他瞟眼轿中人,赶紧弯腰道:“小人见过中护军夫人。”
中护军姓魏,原掌管河东以北外军。前两年进京朝见喝多酒,说了两句胡话,被斥为大不敬,军队收编至景王麾下,现在是个挂名军官。
两年来,宫中不许中护军一家进京。今年好不容易松了口,一家人便上京小住了一段日子。中护军与两位儿子已返回河北郡,魏夫人则留在姐姐轻车都尉夫人家暂住。
吴掌柜虽说对苏荷不大尊敬,但能做到东榆林街的掌柜。还是有些眼见力,样子做的极为谦卑。
魏夫人轻点头未看他一眼径直走进府内,她曾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名门贵女。出身望京王家,那可是孕育出好几位贵妃的望族,现在虽然不足以往雍容贵气,每一步却走得从容。
下巴微抬,眼神很是傲然。
吴掌柜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眉头蹙起。他盯着魏夫人的衣摆,宝蓝色点缀金丝牡丹纹,不是京中最近颇为流行的素色款式。再看领口衣摆金丝稍微有些泛黑,花纹衔接处竟然出现好几处金丝断裂。哪怕裂开的金线已被小剪子细心的裁去,有心人仍是一眼就能辨出。
他嘴角翘起,眼中的恭敬蜕变为讥笑,背杆子挺的比刚才直的多。心想中护军为圣上不喜,名存实亡早就被架空,偏偏极好面子,恐怕这几年已被掏空家底,无非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也是,他又想到一点。搁在从前魏夫人的贵女做派可是不会与老夫人这样庶女出身的“下等人”来往的。
有了暂时能不齿的对象,吴掌柜心情稍稍放松。待看见府内穿着鹅黄色的俏丽女子,上翘的嘴一点点弯下唤道:“兰依姑娘。”
“吴掌柜时间赶得真巧。若是再晚上一刻钟,二小姐就要午睡了。”兰依双手交错在胸前,巧笑盼兮:“小姐不喜睡觉被打扰,我是等的,就不知道吴掌柜是否能等了。”
吴掌柜听得脑门冒汗,今天一早开门,外头就候着两个市井刁民。他认出这两人,家中有些背景,在东榆林街上常常闹事,但也不是什么过分之人,往往给点银两就能打发。
他拿了几锭碎银,讨好的递去。未料两人直接跨过他,将系在腰间的褐色陶瓷酒壶打开,浓厚的火油味扑鼻。一股脑倒在店中,吹开火折子高举着,鄙夷的看向他。
当下就慌了神,吴掌柜又是唤人又是俯身讨好。直到好喝好吃备齐,两人才晃悠悠的暗示,是有人要见一面。
“咱们兄弟俩平常就为街坊邻居看看门撑撑腰,承蒙大家伙看的起,给点吃喝钱,放火烧店的事咱们哪里敢?”他手上还举着火折子,这话说的没有半点信服力。“但要是店主人要咱们用火烧几只老鼠蟑螂,为店里扫扫晦气,咱们当是乐意效劳。”
吴掌柜恍然大悟,原是苏荷怀恨在心。他想起自己先前的怠慢,背后顿时汗如雨下,用手抚摸脸上的汗珠,拱拱手就往安顺伯府赶。
自己的产业,金饽饽就能说烧了就烧了,足以见得胆魄。再者能在东榆林街放火,其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看来伯府老夫人宠溺无道的传言所言非虚。
江寄舟的腌攒事在前。凡是来府中的外客,尤其是掌柜之流男性,皆不能去后院。
两人中隔着一座凉亭,苏荷眼前横亘一道山水屏风。隐约可见对面屋内,吴掌柜规矩的跪地。
“我听说你母亲年事已高,寡居淮南郡,你回去侍奉老人吧,我成全你的一片孝心。”
苏荷声音传来,略带女子特有的柔和,却是字字诛心。
吴掌柜在来的路上想了许多种说辞,每一种都在心底打好草稿。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自认能真情实感的痛哭流涕。
唯独没想到她会直接让他拍屁股走人,未有一点迂回,而是直接一句话定了他的去留。
“二小姐,我是夫人定下的掌柜,为她做牛做马好些年,您不能兔死狗烹啊!”他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夫人二字。幸得苏荷让不相干的奴仆避让,否则单凭他这夫人二字,安顺伯府就有数不尽的苦头等着他。
吴掌柜立马反应自己说错话,磕头道:“就算二小姐让小人滚蛋,也该给个理由。难不成就因着我迟了两日?行商关乎时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错过旺季半年就等于白做!小人迟迟不来见您也是情有可原。”
一通胡话被他说的极为真挚。头磕的通红,眼圈也是红的,胖硕的身躯颤动,仿佛下一秒就会如雪山崩塌般尽数倒在地上。来人若是三房冯氏,没准会被他说动,联想到生活不易有多少比他还困苦的人儿在奔波,定要痛快哭一场。
可来的人是苏荷,屏风后的她用手撑着脑袋,听得摇摇欲睡,撑开眼皮给了兰依一个眼色。
一本账簿被扔在吴掌柜面前,豆大的汗珠滴落到封面处,晕染一个大大的二字。
“你可知东榆林街现在一月租金多少?自二月起你经营的仙袖坊赚的还比不上租金,那我为何不直接将铺子租出去了事?”
“那时正值淡季,数额少些也是常事。”吴掌柜手心开始冒汗,谁说二小姐向来贪图享乐,不爱理财事的?他立刻想到近两年有不少铺子突然空着,听过风声说是安顺伯府的产业,仔细一想怕不就是二小姐的手笔。
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吴掌柜怪自己安逸太久,竟然真忽略不少事。
苏荷轻笑道:“淡季?难不成过去一年皆是淡季?”
说着面前又多了好几本账簿,吴掌柜彻底醒悟二小姐是有备而来,他的怠慢恐怕只是恰好给她找到了挑事的由头。
“地处都城最繁华的街道,过去一年的营收还不如西街,我怎么留你?”苏荷说道,从座位上站起,走近山水屏风,恰似重峦叠嶂中掩面的少女。
吴掌柜慌了神,顾不上尊卑,双膝跪地向前拖行道:“二小姐真是事出有因,我能解释......”
停顿半天,他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说他不善经营?说他挪钱私用?样样说不得,便没什么可说的,最后颤颤巍巍的说了句,念在情分。
“哎,你为娘打理铺子多年,我是该惦念着情分,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苏荷说着,兰依走到离他一尺的距离蹲下身。“你认识她么?”
吴掌柜回道:“她是您的贴身丫鬟,兰依姑娘。”
“还有呢?”
“兰依姑娘风华绝代,人间绝色......”说着他也心虚了,声音越来越低。
苏荷捂嘴偷笑,眼神侧侧的揶揄道:“你识美人的本事倒不小,不过这样的大美人上月去过仙袖坊三次,你怎么就没记着?”
除负责采办的奴仆,内院的丫鬟每旬可外出一次,为本院的主子置办些心头好。
兰依上月去了仙袖坊三次,穿着不同,打扮不同,要的却是同一样东西——翠绿云绣银丝镶边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