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颂擅二法,此二法令他立稳“风清仙君”之位,闻名天下。
一法,为万寒剑法,仙域众人,都曾听闻风颂一剑破万法,惊绝仙台。
二法,为尽清华,妙术回春,去沉疴,净魔障,是良医之法。
仙域曾传,风颂曾有一剑一曲从天阶妖中救下大长老弟子的神举,需知,天阶妖已是近神之身。
而风颂来魔域后,也曾有魔修叩首求医。罗暮衣为他挡了去。
至于他对她,罗暮衣记忆里,风颂始终十分冷淡于对她用尽清华。
刚成婚时,她受伤,让风颂与她治。
风颂别开眼,淡声道:“凭什么。”
但遇公事如治灾时,他一向公私分明,还是会治她,但神色十分冷淡,私下她不曾记得他多问,也不曾记得他多看她的伤一眼。
“……”罗暮衣想到这里,不知为何,生出几分不快,心口有几分堵。
而风颂如今的尽清华,也带着几分冰冷,一丝不苟地落下来,护住她,也护住众人,她也不好再想这些,目光重新放回眼前的化蛇上。
罗暮衣抬起她的刀和伞。
“厌刑”。
“殃见”。
这正是她的两个武器。
厌刑,乌黑的伞面上红叶飘洒,鬼气如硝烟喷溅,凝成巨盾,可护人安危。
殃见,鬼气冲天,一刀下去,可判小妖生死,利刃卷起风嗥雨啸,也可震碎妖邪。
惊天震地声中——
化蛇嘶鸣倒地。
死亡的小妖遍野。
远处却依旧有妖鸣。
是此地妖邪已破,远方凶相再起,还需再往深处治妖。
“把这里的凡民送上来。”风颂清冷的声音传来。
“仙门先送他们出去。”
罗暮衣抿唇。
风颂……
他虽然对她冷淡抗拒,但身为霁月光风的仙君,爱众生,他自然会提出此言。
罗暮衣点头,也不耽搁,下令:“所有望北台修者,送凡民至上方仙门修者处。其余人,随我深入。”
此地凡民,皆被魔修送上仙气四溢的绸带。
绸带如舟,仙修把凡民接住,紧急送往外面。
罗暮衣回首看了风颂一眼。
他冷淡站在上方,对上目光时扭开头,正如先前一般冷淡。
她的手指收拢,带人走了。
然而,远方的茫茫迷雾中,忽听魔音大动,那是木笛声响,笛声嘈喝,诡谲扬抑,笛声正是……
“往幽曲。”罗暮衣瞪眸。
她走去,只见四位黑袍之人,立在崖下。他们面目森森,不出手助其他人,不过优雅地避过妖兽侵袭,似独立于此处。
抬首看她,他们面露冷傲,对她行礼。
“罗魔主安。”
“……幽圹。”无瑕变了脸色。
……
幽圹。
正是如今魔域的掌事家主,幽家所居之地。幽圹的人出现,便一般是传达统治者的意思。
血雾中,四位黑袍者气质阴冷,袍上绣着毒蝎纹章,正是魔皇幽家的家徽。
而幽家长公主,喜风花雪月,手下魔使喜弄琴筝箫笛。
眼前四位,便是长公主的魔蝎使。
使者见到罗暮衣,对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似有几分犹豫是否传命,怕得罪罗暮衣,但最终说出来:
“罗魔主,在下奉长公主之命前来,望您听从长公主部署,治惊魂、夺魂二坡。”
罗暮衣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她行礼回去,讷讷问:“治?如何治?”
“长公主命罗魔主——庶平喂妖。”
罗暮衣猛地瞪眼,抬头。
四周寂静。
见罗暮衣还要说什么,使者道:“过往东领地与北领地,以庶平喂灾,屡立功劳。叛了长公主的新皇和摄政王因此气焰嚣张,不停打压长公主,让长公主茶饭不思。”
“罗魔主,长公主挂念您,您也得为她分忧不是?这次治灾,长公主对我们说了,您得出手用庶平喂灾啊,不可出错。”
罗暮衣张了张唇。
但对使者拿出来的懿旨,她可不能表现出不敬,也不可能如之前反驳他人那样直接翻脸。
“但……”她缓声道。
“罗魔主,长公主说了,庶平喂灾是个好法子。您何必舍近求远?”
“她知道,魔主一直挂念着风仙君,不愿走到那一步,但魔主别忘了,到底哪边是护您尊您的自己人,哪边是联姻啊?当年,风仙君还没来魔界,长公主为您上下打点,力排众议为您揽得魔主之位,这恩情,您忘了?”
“……”
罗暮衣也说不出话了。到这个时候,她不可能听不出长公主的敲打,心里也敲响警钟。
“长公主大恩,自不敢忘。”
“罗魔主,那还不快接旨?”
罗暮衣单腿跪地,接旨。
但手中懿旨冰冷、沉重,她的五指有几分疼。
……
罗暮衣步伐沉甸甸地踏在沙地上。
天幕下,毒蝎一群群爬向远方。魔蝎使走了。
庶平喂妖。
她闭了闭眼。
庶平喂妖。
……
庶平喂妖,正是摄政王势力想出来的一个治妖的法子。
在妖灾中,优先献出庶平之人,献给大妖,令其餍足。
餍足时,大妖陷入梦境,修者便借此杀妖或带其他贵族逃走。
而庶、平,便是魔域四阶级人中的下两阶。
此界等级森严,魔域之人,分为庶、平、贵、尊之人。仙域也有类似的善恶骨之分。
罗暮衣却觉得,这法子不对劲,也很愚蠢。
食人喂妖,若是人被吃完了呢?
而且……这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
凭什么有的人生来被化为下等,化为恶骨?
凭什么,就偏偏该我们这种人,理所当然地去死?
罗暮衣闭了闭眼。
但有时候,有些事,听起来不对劲,不公平,但当做的人越来越多,就正确了。其他人也必须这样做。
……
万妖齐鸣,地动山摇。
狂沙乱舞,罗暮衣追至妖灾深处。
“魔主,里面……里面还有三个妖首,若是放出,雾山宴就完了啊!!”
“这么多?”罗暮衣蹙眉。
妖首,便是指妖灾中领头的妖物。
她方才还在想快速杀妖、抗旨的可能性,但这对她实在得不偿失。
嘭!
沙海中,一只巨鯥爬出,其形如牛,有蛇一般的长尾,巨翅震动;另一边,数只鼍龙自地底爬出,锋利的鳞片散出毒液。地底凝成漩涡,似要吞噬整片土地。
“啊——”被溅上毒液的凡民,惨叫扑地。
嘭!罗暮衣抬伞,挡住了巨鯥的蛇尾,虎口发麻。
沙飘到她的脸上。
她犹疑。
她不知如何处理。
她可以杀了这些妖,需要一些时间。
但现在,对她来说,危险的不是妖,而是人。
长公主给她权位,如果她处理不好,那便会步步皆危了。
“罗魔主,罗魔主,这些妖无法一时杀尽,若跑出去,雾山宴那么多人盯着您,就完了,请您下令……”
身旁有魔修催促,正是先前劝她被丢下去的老臣一派的人。
罗暮衣猛地抬眸,目光冰冷:“传我号令,庶平喂妖。”
“什么?!”又有魔官道,“魔主,若是这样,风仙君那边……”
风仙君?
罗暮衣不知道他们提风颂做什么??
“风仙君又如何?不过联姻,我还得事事和他交代?”罗暮衣本就十分烦躁,下令,“庶平喂妖!别让我再说一次!”
她话音决绝,四周之人噤若寒蝉。
有庶平之人被推来绑住,四周哀嚎遍野,罗暮衣扭头不看。
“快一些。”
她得在消息传出去前,做好这件事。
同时,也得确保这件事做好之后,她“庶平喂妖”“成了”的事传出去。
“魔主,您去哪里?!”
四周突然起了沙障,是妖激起的,庶平正被挨个推下去,却见罗暮衣却率先跳下。
她冷冷的声音传来,似藏了什么:“我下去,等妖餍足,杀妖。”
而罗暮衣和庶平之人的身影,都消失在沙海中。
……
沙海之下,罗暮衣却没有真的杀妖。
她手中拿起舟。
正是无瑕递给她的小舟。
这舟,被施展了方寸术。
方寸术,正是可让天地化为方寸的空间术。
里面关着的……
却是,死囚。
当庶平落下来,砸在沙上,痛哭等死之际,罗暮衣打开舟,放出了里面被割了舌头的死囚。
在庶平震惊的目光中,她快速把这些人吸入舟中,以死囚替之。
很快,罗暮衣悄然换了百人。
这是极限了。
“够了,不必再扔了。”罗暮衣装作无事发生,对外冷冷传音。
跟着她下来、挡在半路的无瑕,也摇头,努力帮她掩护:“够了,够了!”
巨妖环尾,罗暮衣松开抵挡攻击的伞,百人在惨嚎中被啃食。
罗暮衣的手上还藏着那舟。
她却手有些凉,血也发冷。
她知道这些人哪怕活下来,也不可以再出现在望北台了。
她也知道,她如今开了这个口子,以后便难停下了。
她又能故技重施几回?
到第几次,便得真的扔人进去了?
大妖喝。
妖餍足。
罗暮衣猛地抬刀,掷去。
……
“罗魔主不愧是如今魔族的第二尊境,第一遭庶平喂妖,全无纰漏,在下佩服,佩服!”
“罗魔主,您杀伐果断,您看到方才尹家人的脸色了么?尹领主兴致勃勃冲来想看您笑话,但咱望北台这么顺利地治了妖灾,他们被打脸没话说,脸色铁青着走了呢!”
“罗魔主……”
罗暮衣一路出去,手沉甸甸的。她对此心情并不好。
但是,一路有人恭贺,魔蝎使也来对她说:“罗魔主,长公主对您的表现十分满意。”
罗暮衣当然不会表现出不情愿,礼貌地微笑连连,似也杀得十分过瘾。
她被其他人簇拥着回大帐,打算收尾夺魂坡妖灾,却忽听一道冷风飒飒。
只见风颂,被一群仙修簇拥而来,看到她,脸色十分难看。
“怎么了,阿颂?”罗暮衣笑吟吟地道。
“……”
但在风颂的眼中,罗暮衣却突然看到一股杀气。
这杀气如他手中万寒利刃,冰冷无加,砭人肌骨,冽冽发寒,让旁人都失语。
他脸色极为难看。
“谁惹你不高兴了?”罗暮衣装傻。她大概猜出来风颂来做什么的。
但凭什么?
平日不关心她,此时她不过自己经营了番,摆脱困境,他便这么气势汹汹,带人来兴师问罪。
风颂冷冷扫了眼旁的人,眼中宵光,正如天上月。
仙门之人,立刻道:“仙君有事与魔主谈,还望诸位魔官暂退。”
“……”
风颂在望北台待了十年,有些许威望,四周噤若寒蝉,不少人看罗暮衣脸色。
罗暮衣点了点头。
其他人退了,无瑕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一时,大帐中只有她和风颂二人。
风颂白衣胜雪,面目如霜。
四周结界,隐隐升起,把他们和外部隔绝。
“……”罗暮衣笑了声,“你竟主动来找我啊。”
风颂却抬起头,眼中风云欲来。
“你在做什么。”
“解释。”
……
罗暮衣知道风颂在质问什么。
他在问她为什么拿庶平之人喂妖。
这对于他这种霁月光风的仙君,是绝对不可容忍的。
但他霁月光风,她可不是。
罗暮衣的手握紧。
她突然觉得很难受,很不爽,因为她不是第一次听见风颂这种语气。
在她少时,她无路可走,她去卖妖血。后来拜入万剑山,风颂教诲她,但见她一些恶劣举动,他冷声,居高临下,退了一步:“无德。”
罗暮衣突然心中也涌起一阵气。
而庶平喂妖一事的真相,也事关她的性命,她不信任风颂,便也不说真相冷冷道:“不用庶平喂,用我自己喂么?我没那么高尚。”
“……”风颂的眼中,爆发怒气,他紧抿嘴唇,这一刻,罗暮衣在他眼里看到了失望。
这种失望,似是要和她彻底划开距离。
罗暮衣却差点气笑了。
失望?他有什么好失望的?
他给过她期望么?十年都捂不化,也没见他关心一下她的处境,怎么还敢这时失望?
“我本就是无德卑劣之人。”她笑道,“你我成婚时,你就当知道我卑劣。”
“我以为十年了,你当习惯了。”
“……”风颂瞪着罗暮衣,他似是在思考什么,胸口起伏。
半晌后,他眼如冰炭,抬头,一词一顿:
“庶平喂妖。”
“天诛地灭。”
“罗魔主。”
天诛地灭?
罗暮衣没想到风颂直接这般咒她,她本不该有什么反应,但气得头脑一阵发晕。
不知怎地,识海一阵刺痛,这痛诡谲,罗暮衣却顾不得了。
她冷冷道:“风颂,我是望北台之主,你是我的道侣,但不代表你可以这么说话。”
她一双眼乌黑,沉不见底。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没资格指手画脚。”
“管好你自己的仙台。”
风颂闻言,脸色彻底白了,望向她的目光,也更为寒冷。
“所以,食言对于魔主这般无德之人,就如此容易?”
无德,他又说她无德。
……食言。
而罗暮衣的确想起,她曾应过风颂,不会庶平喂妖。
她本身也不赞成庶平喂妖。
但不知为何,一来她不能说真相,二来,她很讨厌风颂的语气,似和其他人一样,早就把她划成了一种无法被看起的人。
她竟然涌起几分委屈,却扬声道:“食言?我就是食言又如何?”
“你以为我很容易么?”
“不容易,便是用庶平之人的命,来填你的功绩么?”风颂寒声道,“罗魔主,我送你一句话,‘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庶平喂妖,终受报应。”
“报应?你就盼着我受报应?!”罗暮衣大声道,“风颂,你看清楚,我们不一样。”
“……”风颂瞪她,指节发白,按上“万寒”。
罗暮衣继续道:“我们联姻前,你就当知道,我和你不同。你出身好,从小高高在上,哪怕父亲对你不好,你也不必思考自己的根基是否会消失。你的天赋,你的地位,都为你保驾护航。这也导致你落不到地上。”
“……”风颂怒气勃勃,抿唇看她。
“我呢?我并非贵族出身,身靠长公主,我的权势,一旦走错一步,便都没了。”罗暮衣道,“我和你不同,我看得到地上的东西。”
“地上的东西?”风颂冷笑一声,淡声道,“你所说‘地上的东西’,就是指目光短视,拿旁人送死换一时安宁么?”
罗暮衣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她淡声道:
“是啊。只有强者在魔域,才有资格思考利益。”
“如果一件事,影响我的利益,再卑劣,我都会做。”
她对风颂笑了。她的笑很天真,却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横在二人中间,似撕碎了什么。
但这些东西,罗暮衣又觉得从不存在。
大概是她作为一直想忍耐的人,不想忍耐了。
风颂无声地看着她。
大帐外,似有雷声隐隐响动。
许久,风颂出言,声音沙哑:“这就是魔,对么?”
要割席了?
罗暮衣今日格外烦躁,突然失却了顺着他的耐心。
她道:“对啊,但风仙君你是魔的道侣。你得忍受魔。真不幸。”
风颂闭眼,寒声道:“仙魔殊途。”
“……”
“殊途”二字,若一把刀,割上了罗暮衣的神经。
她突然心中生起狂躁。
“殊途就殊途。”
罗暮衣冷冷撇开风颂,甩下这句话,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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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