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轮流转,伺候病人的事,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次日上午,外面狂风大暴雪吹得那是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姚佩云盘腿坐在华丽丽热烘烘的青砖炕上,披着华丽丽厚墩墩的缎面棉被,抱着华丽丽的暖手炉,吃着华丽丽的冻柿子时,终于真正感受到了来自傻道士人傻钱多的宠爱。
“乖么,听话,”傻道士屈起一条长腿,侧坐在炕边,手里端着还剩小半碗的、她小火慢熬煮好的汤药,向这边歪着身子,好声好气商量:“刚退烧,得用药巩固巩固,再喝最后一口怎么样?真的最后一口。”
“不喝,太苦,”姚佩云嘶溜喝一口冻柿子——其实她还病得嘴里没味道,汤药苦柿子甜什么的也没太大分别——倔犟地把脸别过另一边,两个脸颊粉扑扑:“刚才你就说是最后一口了,你说话不算话?”
谢岍挪挪身子,跟着坐过来这边,哄着说:“我说话有时候也是算话的,不信你喝了这最后一口试试。”
“哼。”姚佩云鼻子里露出轻轻一声倔犟小脾气,披着被子一挪一挪,再一挪,九十度彻底转过那边去。
“……”嘴碎爱叨逼叨的谢岍,竟然一时没出声。
姚佩云心里开始忐忑,忍不住拿眼角往这边偷瞄,说实话,她从来没跟人这样撒娇耍横过,她怕自己没拿准那个力道,过了头,反会惹谢岍不高兴。
她看见谢岍那张虎批脸往下一垮,走势凌厉的眉,和生来带钩的目,就沉出几分彪悍匪气。
姚佩云不禁暗暗咽口水,正准备先开口说点什么,就听谢岍认认真真说:“对不起。”
啊?
被子下,姚佩云伸出去准备拽谢岍的手,堪堪愣在半路,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她这个闹脾气的反应,把谢岍给吓到了吧。
不会吧,这憨批可是敢在细鬼弓//弩之下单刀赴会的人欸,能被她区区一个闹脾气给吓到?还是说,这憨货真的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了?
第一个原因说出去,姚佩云自己都不信,她心虚中又有些期待问:“好端端干嘛道歉?”
她还没追究谢岍当差怎么就那样不顾安全,敢那样赤手空拳站到细鬼面前呢!心说你好歹穿个铠甲什么护一护啊!
谢岍把药碗放到炕桌上,深深吐纳一个来回,开始叨逼叨说:“当时其实我听见有人喊我来的,都怪我粗心大意,要是当时往人堆里多看两眼,说不定就能看见你,虽然你像个萝卜头,但架不住我目力好,我肯定能看见你的,我如果看见你,你就不会被提溜进大狱,不进大狱你就不会遭这趟罪,所以说,对不起。”
“别说了,别说了,”姚佩云捂住半边脸,一边忍不住幸福得想笑,一边又怕得就像孙悟空听唐僧念紧箍咒,叠声说:“真听不出来你是在夸自己,还是在损我,药我喝还不行么,我喝。”
说着,这虎妞端起药碗就是一口闷,豪爽得若是给她三炷香,她能立马拉上谢岍到外面磕头结拜去。
好家伙,一下子就给谢营长整不会了。谢岍接过空药碗,把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眨了又眨,反应好大会儿才反应过来,木木讷讷说声:“慈悲,感谢祖师爷。”
而后端着空碗转身出去了。
姚佩云:“……”
我才是那个要感谢祖师爷的好吗?天爷,谁能来治治这憨货碎嘴茬子的毛病。
大原上每年冬天,都要固定来几场特别大的暴风雪,下大雪的时候,为军的人不用训练,最多出出营救,比如城里谁家房顶被掀啦,城外牧民羊群被困大雪里啦,这种时候需要他们出兵帮帮忙。
大雪天里,便连细鬼都他娘的趴窝不乱霍霍人了,谢岍当然能歇着就不出门。
不出门时,谢岍最高兴的事,就围着姚佩云转,最讨厌的事,就是应付说要以后每天来一趟的姚丰收。
因着下大雪,时不过至傍晚,天色已彻底黑下来,姚丰收身前系个小包裹,哼哧哼哧跑来,还用扁担挑来两个带盖子的木桶。
一个木桶里装着牛奶,一个木桶里装着一袋小米和一袋白面,为了平衡重量,装牛奶的那头,还被他挑了小半扇猪肉,都是给他妹仔补身体用的,至于营长?营长那头驴不用吃这些好东西。
原本打算明天冒雪出门买米面的谢岍,第一次对姚胖子生出发自内心的待见,她热热络络把人请进屋,还亲自倒了碗热气腾腾的糙茶,搞得姚丰收受宠若惊,直以为是营长受不了自家妹妹的怪脾气,要把七娘丢出家门了。
于是乎,上司下属二人之间,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客气的对话。
姚丰收:“七娘嘴硬心软,她要是哪里说错做错,我替她给您赔个不是,您大人有大量,饶她几回?”
谢岍:“看你说的什么话,七娘不知道有多好,我怎么会跟她置气,哎呀你看你,来就来吧,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你放心就是,七娘在我这儿,我绝不会亏待她。”
姚丰收:“还好吧,今天发军饷,我按您吩咐帮您领了出来,路上顺道买了这点东西,用的您的钱,不用谢不用谢。”
“……我谢你妹呦,”谢岍一个没忍住,笑骂起来,自己给自己逗的嘎嘎乐,拍了下这胖子,伸出手说:“我钱呢,拿来。”
姚丰收吸吸肚子,低头解系在怀里的小包裹,嘴里边叨逼叨说:“我妹可能不会喜欢您这样问候她。一共发了五两白银,买东西花去不到一两银,剩下的有零有整,都在这里,呐。”
谢岍接过钱,也不点数,转手放到桌面上,说:“七娘在里屋,你陪她说说话,我去弄点吃的,你回去也是一个人,跟这儿吃了再走。”
“欸,营长威武!”姚丰收喜滋滋站起来,抬脚就朝里屋去,猛然被营长瞪了一眼,低声警告:“不准说‘营长威武’这几个字!”
姚丰收也不问为什么,令行禁止做个捂嘴的动作,闪身去找妹妹嗑瓜子聊天,谢岍不由感叹,胖子超级灵活有没有。
里屋比堂屋更暖和,姚丰收一进来,就被热气扑了个大红脸,他把厚厚的外袍脱下,搭在门后架子上,边走过来边用老家话问妹妹:“感觉啷个样,还烧么?”
说着拿手背比着自己额头,摸了摸妹妹额头,嗯,不热了。
今日清晨刚退烧的姚佩云,被谢岍勒令不能下炕,坐在那里示意哥哥上炕坐,说:“一早就退烧咯,你嘞军医下药好管用,换成在家怕是要烧没得。”
姚丰收拉把凳子来坐到炕边,憨厚木讷说:“索啥子话么,锅锅在还能让你有四?”
昨夜一得营长消息,他就冲进军医房间,提起军医那个笨笨戳戳的药箱子,扛上小老头就跑来了营长家,当时时间刚好,半点功夫没耽误!
而且,他刚把府衙大狱那个敢不传他捞人消息,而让他妹仔多蹲半日大狱的家伙,暗中给给爆揍了一顿,他的妹仔,他就算豁了命也要护着的。
姚佩云心里暖暖的,乖巧笑着,把炕桌上不知谢岍从哪里捣鼓来的零嘴,拿下来放到炕边,说:“锅锅你尝尝这些,谢重佛搞来的。”
“好嘛。”姚丰收也不客气,捏着果干肉脯吃,还不忘评价说:“味道还不错噻。”
“是嘞,”姚佩云微微弯腰凑过来,好奇问:“锅锅,你识得毕梨四拉个不?”
姚丰收手肘撑在炕边,咬着果干看过来:“毕梨?拉两个字噻?”
姚佩云说:“不晓得,就是喊做毕梨么。”
姚丰收想了想,说:“莫是我们营长,我们大帅就喊营长佛狸,这样子写。”
他倒点水在桌面,蘸了手指在炕桌上写下“佛狸”两个字,识字不算多的姚佩云慢慢辨别,说:“这不是佛祖嘞佛,狸猫嘞狸么,啷个念毕狸。”
“就念个佛狸,”姚丰收喝口水,说:“记得小时候教你念的诗词不,‘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就是这个佛狸。”
“你啷个知道佛狸嘞?”姚丰收磕着瓜子又问。
当然是昨日在大牢里睡着做梦梦见的,姚佩云搪塞说:“谢重佛自个儿讲故事索嘞,索有个娃儿叫佛狸,你晓得她么,神戳戳嘞。”
“那倒是……”姚丰收笑起来表示不可置否,片刻,糙汉子脸上带着可谓慈祥的笑容,搓搓手说:“妹仔。”
“嗯?”姚佩云递给姚丰收一把葡萄干。
姚丰收接下葡萄干,握在手里没吃,说:“我们营长是个好人,就是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不会和女娃儿们处,要是她骂你,你莫得往心里去,她就是那个样,胎神,瓜兮兮嘞,人不坏。”
“嗯,我晓得了。”姚佩云乖巧点头。
姚丰收又说:“锅锅让你住这里,虽然委屈你,但也是没得办法,望春乱哦,年节前后尤其乱,只有让你住这里,锅锅才放心。”
“我们营长她,”姚丰收抿抿嘴,朝后面看一眼,确定外面没动静后,声音压更低说:“我们营长是大帅家亲妹仔,东厥秃子和细鬼就算再猖狂,他们也不敢动营长家,满个望春城,除喽我们军寨,没得比营长家更安全的地方,下回你要是再被抓,你就说你住秋葵里十五门,看不吓尿府衙那帮龟孙子。”
姚佩云被哥哥逗笑,捂着嘴说:“那我文牒上,也写秋葵里十五门咯?”
秋葵里十五门,户主名谢岍。
“要得,写嘛!”姚丰收挽挽袖子,胸有成竹说:“锅锅今天来就四为的这个,待会吃饭时候,你看着锅锅咋给你搞定这个四。”
……这不期而至的始料未及的事。
嗯,要是哥哥在谢岍面前,也有和在自己面前时的一半自信,姚佩云或许会真相信哥哥的豪言壮语,不过姚佩云觉得,哥哥没有把谢岍当女子看。
饭桌上,姚丰收给谢岍倒酒,边吃喝边聊些营里琐碎事,姚佩云因着生病未愈,胃口不好,吃不进东西,捧着半碗白粥,坐在谢岍另一边细嚼慢咽着。
谢岍边听着姚丰收说话,并不时回应几句,边盯姚佩云,要她把碗里香浓糯软的白粥全吃完。
谢岍在军营混迹多年,说话诚不是普通女子细细亮亮,确然声音比姚丰收的低沉男声略显轻和,而为军者说话语气强硬,面对姚佩云时,态度无疑是温柔的:“再吃几口,你看就剩这么点了。”
“真的吃不下去,再吃就要吐了,”胃口实在不佳的姚佩云,勉强吃半碗后实在吃不下去了,瘪着嘴使出杀手锏,撒着娇跟谢岍低低拉锯:“谢岍~”
谢岍:“别撒娇,不管用,”可是对手犹似带水雾的目光,一下就攻破了营长的防线:“那你把白米捞捞,不然倒了可惜。”
小胜一步的姚佩云低低说:“不倒也行的,放着我明天吃。”
“啊老姚你继续,说我听着呢,”这个耳朵边不闻姚丰收的声音了,谢岍这样说一句,然后转过头来继续看向姚佩云,“明天有明天要吃的,休想耍赖……好吧,算了,不吃给我倒碗里。”
就在谢岍败退的时候,发言机会恰巧给到姚丰收,只见这位壮赛李逵貌似张飞的胖砸,把酒杯往桌上一磕,抹把脸长长叹口气,愁肠百结说:“营长。”
“啊?”正把姚佩云剩的粥往自己碗里倒的谢岍,应声看过来一眼:“怎么的?”
姚丰收说:“我还是觉得不妥。”
“什么不妥?”他家营长倒粥的动作,为此明显一滞,面上冷静淡定,心里慌的一批:我艹,老姚不会看出什么来了吧,是我哪里表现不自然,还是哪里过头了,被他给发现端倪,不对啊,当着他的面,我都没敢和虎妞多说话的……
不知营长心里丰富活动的姚丰收,满脸认真说:“看着您这样上心照顾七娘,我还是觉着不大妥当,您手心里的伤还未痊愈,让七娘过来本是照顾您的,谁成想,她会因为文牒的事被府衙拎去,我们兄妹俩,给您大添麻烦了!”
三分醉的男人可能忽悠死人,情真意切说得谢岍顺嘴就是一声国粹:“我艹,老姚你这想法可危险啊,那怎么办,不然我照顾七娘抵消她照顾我的薪酬?”
“那……”姚佩云刚想说那不行,立马就被道行颇深的她哥劫去话头,说:“可事儿他就是这样啊,我想给七娘办随军文牒,但是您知道,我那住处三天两头换。”
随军文牒有一条要求是固定住宅,要求为军者必须有本地房产,这就很鸡贼了是不是,望春城为了扩充人口而规定的。
这胖子大概是把为数不多的人情世故本事,都用在帮他家营长维系对外关系上了,如今小算盘打到他家营长头上时,那扒拉算盘子儿的声响,噼里啪啦的,简直快赶上直接在他营长耳边打大镲了。
奈何谢岍这里也藏藏掖掖捂着心事,一时竟然拿不定主意,或者说不敢相信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忍不住看向坐在另一边的姚佩云。
营长疯狂控制着面部表情,飘飘悠悠感觉自己跌进了巨大的棉花团里:“啊那不然就,就把七娘文牒落我这里?”
这样转头看过来时,正撞上姚佩云巧笑嫣然的模样,谢岍脸腾地红起来,顿时明白过来,姚佩云知道她哥想要落户的事。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姚丰收拍巴掌大喜,激动地从凳子上跳起来,给谢岍倒酒:“那就真的,真的万谢营长了!”
姚丰收倒两杯酒,互相碰了下才递一杯给谢岍,红着俩粗糙的脸蛋子说:“那什么,营长,啥都不说了,咱老姚的心意,都在这杯酒里了,干呐!”
从脚不沾地的飘然感觉中,落回现实的谢营长,嗯嗯啊啊地喝了姚丰收敬的酒,终究也不知道是她上了属下的当,还是属下中了她的计,姚佩云的随军文牒,竟然就这样要落到自己的军户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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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一下谢二:
道家名谢重佛{“重chong四声”字辈,佛(fo二声)取“扭转”之意,她师父取的)}
本名谢岍(岍发音同“千”,她老爹取的)
憨批小名佛(bi四声)狸或者佛狸奴,她哥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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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