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公交车上很沉默,车上很拥挤,不仅没有空余的座位,连过道都勉强才能挤进去,上车后只能拉着吊环站在拥挤的乘客里。
从校门口上了大批的报道新生,同样围堵拥在左右。
于诗遥的身边站了几个男生,彼此互相认识,从上车前就一直扯着嗓门在聊新学校的事,偶尔飚几个脏话。
其中不知道谁看见了站在旁边的于诗遥,胳膊肘捅了捅同伴,挑了挑眉示意他们看过去,小声道:“那女的挺好看。”
声量虽然压低,但是拥挤着很近,声音不难钻进周围几个人的耳朵,于诗遥听见了,付峤礼当然也听得见。
他低下视线看了一眼于诗遥。
她平静望着车窗外,像是没有听见。
那几个男生的聊天继续,偶尔掺几句浑话,话里话外比刚才多了几分炫耀的意思,交了几个女友,谁谁谁倒追,长得好看又死心塌地。
说话间表情语气愈发放浪,随着车辆行驶的移动时不时的向着于诗遥的方向撞过来。
几次踉跄,差点就要半个身体都贴到她的身上。
在贴上来的前一刻,她已经提前想要呕吐,抑制下的翻涌又一次呕上喉咙。
但是没有预想中的身体接触。
她怔怔侧头,看到付峤礼的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挡在了她的身侧。
他的胳膊从她身后绕到她的另一侧,拉住吊环的胳膊挡住了他们撞过来的接触。
他个子很高,即使是在同龄人之间仍然有着优越的身高,他绕过来的胳膊如同将她笼罩在他的身前。
鼻息间能闻到很淡的,很淡的,来自付峤礼的味道。
像书里的墨,画卷的烟雨,是一种似有若无的清淡。
在那群男生每一次随着车的晃动贴过来时,他的手臂都会暗自用力,将他们挡在他的手臂之外,留有不会接触到她的距离。
像一座安全的牢笼。
她收回视线,手指攥着书包的带子,无声看着窗外穿梭而过的城市街道。
那群男生也注意到了付峤礼,短暂的打量后,其中有一个人顿时认出了付峤礼,试探着喊道:“班长?”
付峤礼转过头。
那男生确认后惊喜道:“真是你啊,刚刚光顾着跟朋友说话了,你今天怎么来学校了?”
她平视着前方的车窗外,不知道付峤礼的表情。
只听得到他语气仍然冷静平淡,“明天开学,过来提前准备。”
“噢噢。”那男生大概猜到,“明天开学典礼上的演讲肯定有你吧?”
“嗯。”
“班长厉害啊,我一听安排了优秀学生代表演讲,我就猜肯定有我们班长。”
后来那些男生陆陆续续下了车,下车前,跟付峤礼同班的男生还跟他说明天见,身边的位置也稀松空了下来。
一站接着一站下了不少人,车上的人越来越少,车厢里空旷了很多,付峤礼绕到她这一侧的胳膊也放了下来。
在又有了一行人下车后,车上空出来了几个空位置,付峤礼跟她有了走出教学楼后的第一句交流:“去坐吧,还有四站才到。”
而后,这样的沉默又持续到了回到梧桐巷。
她先下车后径直向前走,没有要等付峤礼同行的意思,而付峤礼也一言不发的始终沉默走在她的身后,他像没有存在感的影子,如果不是知道他一定在,安静得像是自己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但他一开始就在,一直都在。
梧桐巷沿街不少出摊在卖南苔市常见的小吃,基本上都是住在这里的人出来赚点小钱,住得久了,街坊之间都早就认识。
付峤礼在这里长大,小摊贩们抬头看他回来,还会笑着招呼问他从哪回来。
她在这个时候才听到了一直走在她身后的付峤礼的声音。
他答,“陪人去学校报道。”
台阶正要踏上他们去的路上,她背着身差点踩空的那一段路。
临近中午,日光愈发灼烈,脚下的影子缩成一小团,近在身边,不会太远,在察觉到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影子的存在。
而后他们一起走进了单元楼。
老居民楼的楼梯很窄,他们一前一后。
但她很清晰听得见,在自己上了楼后,付峤礼才拿出钥匙开了门。
到了家,家里还在做午饭,油烟的排散很差,进了屋后是浓到呛人的烟火饭菜味。
家的味道浓烈,她冷凝的血液也才开始慢慢变热、流动。
爸爸端着做好的鱼从厨房出来,正好看见她换鞋进来,招呼道:“诗诗回来了?正好,饭刚做好,你妈妈给你做了好几个你喜欢的吃的菜。”
鼻尖忽然泛酸。
她自己的身边尚且如此,大人的世界面对多少冷热又怎么会想象不到。
之前还替妈妈抱不平,杜阿姨每次说话都要暗带炫耀,嗓音尖锐,但杜阿姨人并不坏,也没有什么恶意。
而那些真正带恶意的人,偏偏是用着最关心的语气,让人连反击都觉得没有立场,掺杂在好意里的冷嘲热讽日积月累,一点一点的渗透皮肤、血管,最终钻进心脏,泡烂人的理智和坚强,迟早成为腐烂麻木里的一员。
在一个潮湿的傍晚,他们全家搬到了梧桐巷,开始适应着这里老旧腐朽、蛇虫百脚的生活,但是早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在慢慢适应着家里的落魄。
挤在逼仄潮湿的小房子里,接受生活,努力生活。
谁都没有抱怨和背弃,因为只要一家人都还在一起好好生活,只要一家人都好好的,就好。
她从五官里又挂上那副好看的笑,去厨房帮忙拿碗筷,不忘问着爸爸今天去医院复查的情况,爸爸只是笑着跟她说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妈妈也转头问她今天报道顺不顺利,她笑道:“能有什么不顺利,资料填完领了东西就回来了,再说了,你们不是安排了付叔叔家那个好好学生跟我一起,能有什么不顺利。”
妈妈佯装斥责,“人家叫付峤礼,你这孩子,好好叫人家的名字。”
付峤礼这三个字像烫人的火种,有一瞬烫得心惊肉跳。
她避开了他的名字,只拖着腔调如平常一样跟妈妈耍赖,“知道了知道了,我怎么能真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下午,睡了一会儿午觉,她开始起来收拾东西,笔,本子,纸巾,把开学可能用到的东西都一一放进书包。
收拾完了开学的东西,又开始收拾房间。
书柜里原本该是放她的书的地方,被一摞高一的课本取而代之。
扉页上,还写着付峤礼的名字,笔画横折,清劲有力。
像她在公交车上转头瞥到的那一截手臂,抓着吊环的肌肉用力,将可能接触到她的碰撞抵挡在外。
这些书她都没有好好看过,只有在借来的那几天粗粗翻过几页,后来妈妈摔伤,她忙着分担家里的家务,妈妈伤好后她又天天往书店里跑,这些教科书就更是没有再去看。
到了正式开学的前一天,她才认真的想要去看看付峤礼的书是什么样子。
他的世界。
她没有放在心上的、没有想过要去了解的、一无所知的世界。
翻过了他写着名字的扉页,再往后面,几乎每一本都密密麻麻写着整齐的笔记,干净条理的框架,清晰补充的小字、例题。
他的书满是他的字迹,可整体给人一种很干净的感觉,连手指捏着页角都担心会弄脏。
晚饭过后,她把付峤礼的书都整理好,像从他那里借回来的那天一样,抱着下了楼,再次来到了付峤礼家的门口。
开门的是杜阿姨,付峤礼的妈妈。
意外的是,杜阿姨回答她付峤礼不在家,她把付峤礼的书接了过去,“没事,给我吧,我放他房间去,等他回来我跟他说一声。”
由于两家本就认识,如今又做了邻居,杜阿姨还关心了几句她的学业,客套道:“峤礼比你高一个年级,你要是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他。”
重新回到家里时,爸妈正在聊她,见她回来连忙叫她过来。
明天正式开学,一中有军训的传统,虽然现在家里落魄,家里也很难再给她提供什么好的生活,但是把她放在心上的心理始终改不掉,两人一个担心她太热中暑,一个担心她皮肤晒伤,趁着吃完晚饭去散步的时候买了防晒霜等零零散散的东西。
“这个是杜阿姨推荐给我的,说去年付峤礼军训的时候就是用的这个,你明天早上把它放书包里,随时用得上。”妈妈把她的书包拿了出来,往里面给她补充很多东西。
爸爸也在一旁唠叨,“如果身体有不舒服及时跟教官说,别把自己热病了,老师要是叫家长也别怕,爸爸给你去开家长会。”
“你说什么呢,哪有刚开学就说这个的,我们诗诗现在可懂事了。”妈妈把书包给她又收拾了一遍,拉上拉链,一边说道:“我们诗诗啊,开学就是高中生了,慢慢的会长成大人。”
书包又收拾了一遍,妈妈想到她刚刚出门一趟是去付峤礼家还书,顺口问了句书还上了吗。
她拎着书包要放回房间,回答道:“付峤礼不在,我给杜阿姨了。”
“哦,还了就行。”看到外面的暮色渐浓,顺口说了句,“明天就开学了,峤礼这会儿不在家能去哪。”
家里窄小,她进房间的时候,刚好听到后半句,不在家能去哪。
电灯有些接触不良,嗡嗡响了很久后才亮起来。
刹那映亮的眼瞳,第一眼突然看见的,是被她放在了桌子上的伞,付峤礼今天出现在她身后时撑在她头顶的伞。
——你的名字,我很早就听过了。
“诗诗?这么晚了,还要去哪?”
爸妈见她匆匆出来换鞋,不解地问她。
她一边换鞋一边回答,“想起来有东西落在那家书店了,去拿回来。”
“要不要爸爸陪你去啊,天快要黑了。”
“不用,去一趟就回来。”
她飞快地换好了鞋,反手关上门后就快步下楼,起初还只是脚步加快,到后来小跑起来。
傍晚的夏夜已经渐渐晦暗,暮色如同浓郁的颜料,将笼罩下的小巷涂抹成油画般的浓艳。
沿途的矮墙上攀爬着喇叭花,迎着燥热的晚风盛开,风里有分辨不出的花香。
蝉声嘶哑,虫鸣嘲哳,从听觉不断向耳朵涌入,传达着属于夏天的意义。
当她终于穿过巷子到了那家天天都能和付峤礼碰面的书店,远远的,已经能看到透明的玻璃落地窗里亮白的灯光,隐约可见里面的书架一排又一排整齐陈列。
她缓缓平静了自己的呼吸,才朝着那有灯光的地方走去。
她熟练地推开书店的门,又一次听到了风铃的声音。
也听见了书店里在放的音乐。
店主抬头看到她,颇为诧异,随即觉得有些好笑的说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不是明天就要正式开学了,这么晚了怎么都来我这儿。”
风吹落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是风铃,是夏夜,还是人的呼吸、心跳、脉搏,一切与故事开始有关的东西。
在很多年后,她仍然记得那个夜晚。
那家书店的名字叫做遇见,音乐唱的是周杰伦的《晴天》,付峤礼正从楼梯下来,影子又长又沉默地落拓在墙壁上,成为了他的侧影的一部分,他的手里正拿着那本她暑假时每天都在看的书。
他的脚步在看到她时有片刻的停顿,而后慢慢从楼梯走到她的面前。
那首《晴天》正在唱着——
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
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
还要多久,我才能够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