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一大清早,林柚安一家先是上山祭拜了去世的先祖,随后各奔东西。尹晴和林鸣修去往深圳,林鹤堂要赶早班机去国外视察,留下林柚安一个人看家。
柚安跟随母亲,一路送到她与林鸣修上车。
每当这个时候,她对林鸣修总没有好脸色。
一来嫉妒他分走了父母的爱,二来觉得他只是做戏罢了。
孟姨去世的时候,她都哭得比林鸣修伤心。
准确来说,她似乎没见林鸣修流过一滴眼泪。丧礼期间,他的平静淡漠,远超出刚满十八的林柚安的认知,情绪这两个字,好像从他的身体里刨除了。
林柚安悄悄地琢磨过,不能仅凭眼泪断定一个人的冷血。
以前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女生的父亲去世了,那女生第二天来上学,脸上一点哀恸都没有,甚至还在上课时偷看漫画,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
就在同学们都私下谴责她没有心的时候,那女生却冷不丁从四楼的家中跳了下来。
索性人没有死,但想起这件事,柚安便生出警觉。
她暗自观察林鸣修一个多月,也曾担忧过,害怕他跟那个女生一样想不开。
可是他行为举止再正常不过,在一周后的慈善酒宴上,更是见他言笑晏晏,频频与人举杯谈笑——
虽然他的笑,在柚安看来,始终不达眼底。
观察地越久,越是觉得他真的很冷漠。可能是孟姨的病太过折磨,特别是死前那段时间,以至于他的情绪在那时,已经被消磨光了。
更有可能,因为孟姨留书将眼角膜捐献给尹晴,林鹤堂为表感谢,正式收林鸣修为义子,大摆宴席告知天下。
经历这样的天降喜事,他哪还哭得出来?又怎么会舍得死?
柚安还记得,宴席当天,他工工整整改了自己的姓氏。
大伯母悄悄安慰她:“这不全然是件坏事,至少那小子往后不会再打你的主意。”
自林鸣修十六岁找来林家,被收留后,大伯母就提醒柚安小心提防,她告诉柚安,装可怜,博取家主好感,最后巧取豪夺其独生女,堂而皇之继承家业,是很常见的戏码。
那番话将年仅十二岁的柚安吓得几天睡不着觉。
现在好了,他成了她同姓氏的哥哥。
虽然彼时林鸣修已超过十八岁,无法在法律层面完成正式收养。
但少了几页签字盖章的法律文件,他在世人眼中,亦与亲子无异,遗嘱中有他的大名,四海的股份也他一份,改姓的仪式惊动整座港岛,这样的情况下他再打她的主意,会被舆论淹死。
况且已经走到这一步,他又如何还需要林家女婿的身份?
听到大伯母安慰的话时,她已不再是十二岁的无知少女,彼时只觉得对方实在多虑。
林鸣修即便是正式改姓之前,也丝毫没有逾矩的行为,他甚至有些刻意疏远自己。林鹤堂和尹晴多番邀请,他还是坚持和母亲住在几十公里之外的出租屋,与她保持着比清白更加遥远的距离。
幸好他的行为与大伯母的忠告南辕北辙,否则林柚安得从十二岁担惊受怕到十八岁。
认子仪式之后,他们一个正式入住夏山郡,一个离家,去往千里之外的美国留学。就好像鸠占鹊巢的噩梦,终于照进现实,而她这只鹊,从此不管经历怎样的风雨,也没有再回来,从美国到维市,再到伦敦,从声名鹊起到名声狼藉,辗转磋磨七年之久。
“走了,不跟我们说再见?”尹晴见柚安恍神,伸手刮了刮她鼻子。
柚安反应过来,说:“一路平安,替我为孟姨供一束百合,告诉她我一切都好。”
“嗯,跟大哥说再见。”尹晴点她。
柚安掀眼一瞧,只见林鸣修面色更沉,好似看她不见。
大约是回敬她数年来缺席的好脸色吧。
再见终究是没说成,两人上了车,车很快开出视线。
偌大的夏山郡一下子冷清下来,林柚安也不想在家待着,处理完酒吧的事情之后,便一个人开车到鲸落湾等日落。
恰在无聊难耐时,林栖的电话打了过来。
柚安靠在“鲸”尾巴上,吸一口丝袜奶茶,高兴地接起来。
“你打得太是时候了,知道我无聊?我跟你说,我们家人全跑光了,视察的视察,上坟的上坟,这两天我都不想回去睡了。”
那头笑了起来,“恋爱中的人还会觉得无聊?男朋友呢?”
“黎燃?”
“嗯,黎燃。”
柚安吸了一口气,支支吾吾道:“我不是跟你这么说的吧,我只是说……”
“认识了一个不错的男孩子。”
“嗯,这算恋爱了吗?”
“你问我?”那头笑不可遏,“那天说他说到三点,你不认我可跟你急了,溜着我玩呢?”
大概,是恋爱了吧。
这些天的确跟他黏在一起,和乐队其他人一起玩的时候,也是勾肩搭背,紧密无间,她被玩笑地叫作“大嫂”,他们被公认成一对,她毫不介意,好像即便不是现在,也是将来必然会发生的事。
“到哪一步,可以宣告恋爱了呢?”她问有经验的朋友,“亲亲吗?还是……”
“搞乜鬼啊?”林栖用蹩脚的粤语逗她,“自己的事情自己都不清楚的咩?”
柚安困惑了数秒,哈哈大笑起来,“管他呢咩!”
林栖认真想了想,说:“我觉得不需要亲亲或是更进一步,只要一个moment,互相确定心意,就算盖章认定。哪怕一个眼神,可能,连眼神都不需要……”
“搞乜鬼啊,说得这么玄!”
“你有没有这个moment咧?”
林栖故意学着港剧里的语调说moment,两人笑作一团。
“ 不知道啊,”柚安笑完,又吸了一口奶茶,迷茫地望着金光满铺的海面。
半晌,幽幽地说:“但是他说,他喜欢我,那天,在飞鹅山上。”
“嗯哼。”
“我也喜欢他,”柚安唇角漾起涟漪,“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啊,他很帅,会骑重机,业余打拳,你可以想象那身材……他好像天生是舞台上的王者,嗓音超绝的,吉他比……”
她忽然语噎,咳了两口说:“比你弹得还好。”
“你倒是不怕得罪我。”林栖顿了顿说。
“但是当他打算要吻我的时候……”
“嗯?”
“……算了,”柚安停顿数秒,“没关系,慢慢来吧!”
“什么啊,说到重要关头的时候刹车!”
“那么八卦,亲自过来看啊,我带他给你过目。”
“现在没空,但是五月初港城不是有马拉松吗?我应该会过来跑。”
“哇塞,这么能跑啊你,”柚安兴奋起来,“那说好了,到时候见,你跟黎燃说不定能合作首歌。”
“我跟你也能合作首歌。”
“……得了吧。”
电话挂断,天色已经全暗下来,天黑后的海面是深蓝色的,看似平静的海平面下,无数暗潮汹涌。
柚安眼色迷蒙,面对着大海,喃喃地说:“有了他,我算不算,旧债已清了?”
入夜,海风一阵凉过一阵,她拍了拍身上的沙子站起来,手机接到黎燃的微信,说明天有个复古风的party,问她要不要来。
柚安来了兴致,说去。
回完微信,便驱车回夏山郡。
她记得母亲有许多古着,遂决定趁她不在,回去打劫。
尹晴的衣帽间不大,但论起古着,件件都是精品,柚安试了两个小时,挑了一件墨绿色丝绒吊带裙。
又记得母亲有对镀金圆环耳坠,装首饰的抽屉里没见着,便起身去卧室的梳妆台找。
片刻功夫,梳妆台真成了打劫现场,各种饰品盒被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找到那对耳坠。
最后,她在抽屉最深处找到一个异常精致的紫檀木雕花首饰盒,料想就是了。
打开来一看,里面没有一件首饰,满满一叠卡片,上面是手写的食谱,那字迹工整娟秀,是赏心悦目的簪花小楷。
霸王花龙骨汤、花旗参乌鸡汤,粉葛赤小豆鲮鱼汤,花胶螺头乌鸡汤……每一张都是老火靓汤,足有二十八张。
柚安不由得想起孟姨,她在世时,煲得一手好汤,将柚安的胃收得服服帖帖。
难怪这些年,母亲炖的汤水越来越有熟悉的味道,原来是照着孟姨的食谱学的。
二十八张食谱依次翻开,最后是一封信件,信封背面写着“尹晴启”,一样漂亮的簪花小楷,只是笔锋较为虚浮,柚安内心一颤,料想是她病重时所写,不由得一阵伤怀。
她记得孟姨是个爽利乐观的人,病痛使她容颜蜡黄苍老,却带不走她眼底的神采,她总笑意盈盈,以至于柚安每次见到她,总是有种她正在康复,明天就会彻底痊愈的错觉。
当时尹晴的情况也不乐观,她的视力已经近乎为零,终日郁郁寡欢,连房门也不愿出。
只有孟姨来家里的时候,能够听到从母亲房里传来的笑声。
可是到了最后,病痛还是更胜一筹,那样一个春天般的人,终究被折磨地形销骨立,生机溃散。
柚安最后一次见孟姨时,恰逢她从手术室被推出来。
原本已找到了适合的肾源,但是她的情况突然急剧恶化,短时间内无法具备手术条件。
那天,病房的白炽灯异常冰冷,刺进病人浑浊的瞳孔,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柚安只看一眼,就忍不住大哭。
她不愿意接受,总是给她端来热汤,笑着叫她喝慢些的孟姨,变成了这样。
而林鸣修,与医生沟通过后,就始终默默站在床尾。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因为那时,忽然有种想要去抱他的荒谬冲动。
思绪回笼,脸滚烫得像是发烧,柚安紧了紧肩上的披肩,缓缓坐下,背靠化妆椅,手里拿着那封信笺,实在难耐。
犹豫再三,她还是将信封打开,轻轻取出信纸,小心翼翼打开来。
整个过程,如做贼般冷汗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