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楼道狭长,布置得灯红酒绿。水泥墙壁歪七扭八地陌生女艺人的泳装海报,灯影照在她们漂亮的脸蛋上,虚幻迷离,好像失了魂。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香精的味道,每扇红漆房门外挂着不同的珠帘,用粉笔画出蹩脚的中英文字体。
蒋釉楠看懂其中一个词的意思,不自觉低头瞄了眼领口的弧度,忽而被自己举动吓到。丰不丰腴有何干?她自恼一瞬,然后双手环臂,往远处长廊透光口加快步伐。越到里头,空气稀薄寒凉,她手臂起了层鸡皮疙瘩,呼吸逐渐急促。很难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来扁长的旧楼里讨生活,有一种置于夹缝的窒息感。
脑海冒出怪异的想法,蒋釉楠觉得走在这里的她像三文治中间无关紧要的配菜,尽头的出口则是食客的嘴,能将自己活吞下肚。行走的中途,余光里有几簇人影从门后晃出来,她能明显感到他们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如芒在背。她集中精神提醒自己不要好奇去对视,始终垂眼盯着灰灰的水泥地。紧接着陆续听到几间屋内的人声,内容难以启齿,她干脆捂住耳朵小跑起来。
不看路也不听声,蒋釉楠偏离方向,脑袋瓜“咚”得一声撞在了人家刚好打开的门上。
来不及惊呼,直接失去平衡扑跪向地面。
手撑着上半身,膝盖与掌骨钝疼,肩胛骨跟着麻了麻。来不及多想,她忍痛爬起来,踉跄着对出来的人半鞠一躬,快声说:“对不起......”
蒋釉楠没有抬头,弯着腰转身打算走,突然有人从后面拽住她的大臂不放。
“等等。”是个戴眼镜的胖男人,头发抹了蜡,油腻得发亮,衬衫残留着污渍,领口扣子几乎要撑开,用不怀好意地视线打量她,“靓女,新来的?住哪间房?”
“我不是这里的人。”蒋釉楠皱着眉,再三挣扎,“请你放手,谢谢。”
“还怪有礼貌,”他笑得更加猥琐,凑上来,“学生妹?要不要阿哥教你当女人。”
刺鼻的烟味令她不禁屏息,眼见那恶心的肥唇要贴上来,蒋釉楠脑袋一片混乱,握紧另一只手的刀柄猛地挥过去。
腥臭的空气里,刀背闪起刹那明亮的金属光。
“啊——!”男人粗犷的叫声贯穿走廊,他本能甩开蒋釉楠,往后退,捂住脸,痛苦哀嚎,“我的脸!”
蒋釉楠被扔在地上,仰面,神色惊愕。她感到脚踝阵疼,有温热的液体滑过手背,下意识低头看。
是流动的鲜血。
地上的凉意爬上后背,封存许久的画面于大脑里回闪。
她想起一个女人,蓬头垢面,脸上布满淤青和泪痕,忽然面露惊恐地朝她大喊“快跑!”,她惊了惊,看着女人手脚并用爬来,一把抱住她的脑袋。
剧烈的碰撞过后,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
腥甜的液体淌下来,滑过脸,滴在手背上。
遮住眼睛的手臂脱力松开,视野开阔。女人倒在血泊里,她背后黑森高大的影子仿佛戴着獠牙面具,向她袭来。
如同此刻一般。
蒋釉楠额头惊起一层冷汗,她紧紧闭眼,睁开时凶神恶煞的面孔突然消失。
要打她的男人趴在地,放声大喊“救命”。
他的后脑勺被人踩着,脸上的赘肉堆出褶子,划伤的部位挤出新的血。
蒋釉楠怔神片刻,沿着后脑勺的人字拖顺着破洞牛仔裤往上看。
霓虹暗光里,男人站姿松散,用手拢住红色外壳的打火机,垂眸,揿下开关,星火于墨黑的瞳面跳跃。
“别让我在这幢楼再看到你。”他漫不经心地碾了碾鞋底,像在擦什么脏东西一样,然后吸了一口,吐烟,话语清冷,“听明白了吗?肥叔?”
“好好好,谢谢小蔺哥放我一马!”
方才嚣张的中年肥胖男狼狈地爬起来,脸上血肉模糊。
他满地找眼镜,那位被称“小蔺哥”的年轻人悠然“嗯?”了一声。
中年肥胖男像马上听懂指令似的,殷勤地跪在地上用衬衫袖子给“小蔺哥”擦拖鞋上的血渍,恳求道:“小蔺哥别动气,女人我让你了,求你别向我家母夜叉告状啊,这个月房租不收你......”
他话音未落,又被一脚踹到墙上,捂着后脑勺痛呼。
蒋釉楠坐在地上看完全程,微微张嘴,左顾右看,有点迷茫是谁霸凌谁。
长腿的主人当做无事发生,就势弯腰掸了掸裤脚上的灰尘,恍如他抬腿不是为了踢人。
他懒懒散散地开口道:“肥叔,我让你快滚,你年纪这么大给我擦什么鞋,想要折煞我?”
“没有...没有...我马上滚马上滚!”肥叔的脸肿得像真猪头,连滚带爬地离开。
不远处,蒋釉楠看到他偷偷回头瞪了她一眼,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后颈一凉,她察觉肥叔只是怕眼前的男人,而不是放过她。
地面上的血迹滴了一路,蒋釉楠不禁后怕,表情僵硬。
“打了人还不快跑,坐着等死?”
男人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他蹲着平视她。
蒋釉楠从这个角度看,发现他敞开的牛仔外套里仍是方才那件黑色背心。歪斜的肩膀吊带下露出一截偏浅的颜色,或许是他原本的肤色。领口边的锁骨棱清晰可见,海风清新的咸湿味徐徐向她蔓延。
她好像不排斥这样的味道。
这时,男人忽蹙眉:“你抖什么?”
蒋釉楠有些精神衰弱,只是被随口问一句,肩膀也跟着耸了耸。
愣愣地,她想起了什么,咽了咽口水,连忙问:“我用刀划了他的脸,他等下会不会报警把我关进监狱?”清秀的五官拧成一团,她没有察觉自己声音哽咽,盯着男人的眼睛,倾诉道,“我没想杀了他,是他先欺负我,我才......我才......”
泪水溢出泛红的眼眶,仿佛海水在一个朦胧的雨夜涨潮,一波接着一波扑向堤坝,决口于即。
蔺辞收敛目光,拉开些距离。
“别害怕,你在保护自己。”他脱下外套给她擦手上的血,始终低着头,淡声安慰道,“就当给刀开个刃。”
待到楼上舞厅的音乐响起,蒋釉楠情绪缓和了不少。她扶着他的手臂起立,尝试活动扭到的脚腕。筋脉拉扯时的疼痛感像电流般飞窜上来,她“嘶”了声,眉头紧拧,可咬咬牙决定忍一忍。
她放下一旁的手,扭头看过去说:“谢谢你......小蔺哥?我得赶紧走了。”
男人自我介绍:“阿辞。”
“哦。”蒋釉楠想了想,轻声说,“我叫阿楠。”
她忽觉诧异:“你怎么上来了?”
“我去顶楼晒衣服。”
蒋釉楠眨眨眼:“......衣服呢?”
男人面无表情:“忘拿了。”
“......那挺巧的。
“嗯。”
蔺辞还未放下搀扶的手势,垂眸盯着她的脚,踝处红肿。他笃定道:“你走不了。”
“可以的...你看。”蒋釉楠佯装正常地往前跨步,跌跌跄跄,不出三步生理痛感打败了她,身体倾倒,被蔺辞及时扶住。
半个身子靠在男人怀里,后背有些膈,他的腹肌应该很紧实。突发奇想唤起了蒋釉楠的男女有别意识,她收起下巴,努力直起身拉开距离,不再去主动看身侧的人。
蔺辞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继续建议:“去我家上点药,别把另一只脚也跳废了。”
她心有余悸:“可那群人......”
蔺辞说:“追你的人去过我家,他们不会再来,很安全。”
她抿抿嘴,迟疑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蔺辞默了默,老实回道:“万一你真是哪家大小姐,我对你有恩,你家老豆多少也会给我点钱吧。”
蒋釉楠张大嘴,恍然大悟,眼里闪过嫌弃,小声嘀咕:“贪钱鬼。”
蔺辞装作没听见,平声说:“不过我觉得你今晚需要暂停离家出走。”
蒋釉楠对他说法存异,执意纠正:“我不是在玩离家出走的游戏......算了,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说完,她赌气似的往前跳一步,掐了掐他落在后面的手臂。
蔺辞跟上,嘴角不经意间微微上扬。
狭窄吵闹的长廊,他扶着她,步子迈得很小,一步一步往前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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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回到一楼的出租单间,蒋釉楠得以机会打量这里。
屋内简陋,打扫得还算干净。除了四四方方的折叠饭桌外,有张书桌靠着床,上面贴着一大张世界航海地图。
蔺辞简单冲完冷水澡出来,看到蒋釉楠把小板凳挪到了书桌前面,裙摆下翘着上过药的脚。她仰视墙壁,盯着墙上的地图出神。
他擦着头发,路过她身侧,听到她的声音:“你的梦想是环球旅行吗?”
拉开冰箱门的手顿了顿,蔺辞回:“以前是。”然后取出一管安瓿瓶和一支新拆的注射针管。
“我看你在上面画了很多圈......”
“你呢,你的打算是什么?”蔺辞反问,“离开家里之后,有没有想过去哪里安定,做什么工作?”
“我......”一时止语,这些她都没有细想过。
思考之际,旁边细碎的动静引起她的注意,蒋釉楠转过去,睁大眼睛。
顶灯下,男人发梢尖端泛着微光,他仅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上身肌肉线条一览无余,肩宽腰窄,附着薄薄的水汽。他拿着注射针管的手臂有一条尚未拆线的疤痕,绕过胸前,果断地对着自己另一条大臂扎进去。大拇指慢慢推下活塞,一管透明的液体消失。
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他扭头看她,手里从容地甩着针筒,挑眉道:“大小姐也想来一支?”
蒋釉楠心里有了不好的设想,倒吸一口凉气,收起目光,仓皇摆手:“不用了。”
她顶讨厌碰这些药。以前程勖华让她念的学校里有人怂恿她试一试,她回家马上告诉程勖华,他大发雷霆,让学校把那人给开除了,还叫了警察剔除后患。
想到这,胃里酸胀。脑海里浮现程勖华的样貌。抛开最近的事不谈,前几年,他对她极好,吃穿用度都以千金小姐的标准。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定会放下手中的事先哄她,耍性子也由着她。然而那些成为了记忆中的假象,再也回不去了。
莫名其妙地,心提起来,以后的未来不再锦衣玉食,只能靠她独自一人面对。
坐在矮凳上的女人许久失声,蔺辞偏头去寻她盯着膝盖的眼睛,消沉无光。
顿时他迅速结束自己的恶作剧,从冰箱里拿出药局的袋子,解释道:“我骗你的,这是退烧针,不信你看......”
女人头也不抬,轻轻“哦”了声,好像对他毫无兴趣。身上的裙子在白炽灯下显得灰蒙蒙,她佝偻着背,隐隐约约能看到一颗颗嶙峋的脊骨,像只被抛弃的宠物猫,天性野却没有学会如何独自在外生存。
而这些想法,又像是蔺辞在说服自己。
出门前,他给蒋釉楠倒了杯热水,欠身塞进她手里:“夜里凉,暖暖。”
蒋釉楠说了声谢谢,没有起疑。她见他要离开家,猛地站起来问:“你去哪?”
蔺辞套上衣服,拿起桌上的传呼机,背对着她说:“打个电话,顺便买吃的。”
她指着床头柜:“这不是电话?”
“通讯费没交。”
她又追问:“什么时候回来。”
蔺辞转过去,轻佻散漫地笑了一下:“我看你别乱跑了,给我留着当管家婆好不好,阿楠?”
蒋釉楠的眼睛渐渐瞠成铜铃,耳根渐红,骂了他一句:“登徒子,唔知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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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楼间文字灯牌层层叠叠,霓虹光照不亮路,巷子幽静。
夜凉似水,月光透过开着的窗户漏进屋内,照亮床上的半扇裙摆。
蔺辞站在外面,倚着窗框,抽烟,轻雾缭绕指尖,他在水泥墙上揿灭星火,视线随着声音投向远处。
路口停下一辆高级商务车,黑色车身反射着微弱的灯光。穿着白衬衫的男人走出驾驶座,绕了半圈,打开后座的门。
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鞋率先踏出车外,稳健而有力。
程勖华从车中缓步走出,黑色双排扣西装,剪裁得体。夜风轻拂过他的面庞,眸如黑潭,喜怒不形于色。
蔺辞走上前,神色平静:“程先生。”
程勖华没有正眼瞧他一下,路过他的肩膀,往前走:“她人呢。”
蔺辞松开口袋里的拳头,跟上,回应道:“睡着了。”
程勖华驻足回头觑他须臾,一眼揭穿:“你骗她吃药。”
他嗓音低沉,似是不满。
蔺辞低头:“抱歉。蒋小姐傍晚受了惊吓,我自作主张,觉得她需要休息。”
程勖华收眼,扯了扯领带,冷冷丢下一句:“将功抵过,下不为例。”
月色里,蔺辞立于车尾,望着程勖华横抱出熟睡的蒋釉楠。
她白皙的脸庞依偎在男人怀里,起风时,裙角飘扬,吹来一阵蔷薇花香。
如同一具漂亮的木偶,精致却失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