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辞默默陪她上了四天课。
第五天,满头白纷纷的老教授站在讲台前对着资料念一首美国女作家的抒情诗解析。她缓慢的语调像催眠曲,听得人上下眼皮直打架。蒋釉楠实在熬不住,她本人对诗歌的兴趣不多,却因一句话,放心地将未来交给了程勖华,按部就班地跟着他的步伐走。
【我不是你的,也没有迷失在你之中,
尽管我渴望如此,
像正午点燃的蜡烛般迷失,
像海中雪花般消失。】*1
眼下教课资料上的白纸黑字仿佛在讽刺她这几年的人生。
如飞蛾扑火,甘愿随他烧掉自己的翅膀。
十年前,她还能靠一双手锄地耕耘,跟在母亲身边做点针线活,赚点小钱。十年后,待在港城这所大都市,她反而什么都不不会了。沉溺纸醉金迷,十指不沾阳春水,手上的茧一点点退化,凸出皮肤的东西换成了亮闪闪的钻石宝石。堕落得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出生,忘记自己的灵魂。
其实无需程勖华提醒,她明白自己离了他后什么都不是。
蒋釉楠不想再听老师讲下去,决定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侧眼。
阴雨天,室外灰蒙蒙,窗玻璃印着背后男人垂头的影子,手灵活地转着圆珠笔。
大抵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蔺辞抬了眼。
他们的视线在玻璃虚影里交汇须臾,蒋釉楠用笔盖敲了敲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往前坐。
蔺辞了然,慢慢起立换到她身边的位置。
他落座,掀起一股微弱的风,一丝丝清新的薄荷味。
“怎么了。”蔺辞压低声音问。
薄荷味愈发浓郁,蒋釉楠听到了他咬碎糖果的声音,于是朝他摊手。
他的反应很快,自觉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放在她掌心,淡笑:“犯困了吧。”
这话像调侃,落在耳畔,蒋釉楠有一种薄荷糖就是为了她准备的错觉。
攥着塑料包装纸不急着拆开,她视线无意间落在他面前的纸上,愣了愣。
他竟然拿了一份上课用的教课资料,还认真地记下了老师讲的标注。
“你喜欢学这些?”好奇心驱使蒋釉楠问出声,头下意识凑过去离他更近,想看清纸上的内容。
男人的笔迹干净工整,不像是没上过学的人写出来的字。
蒋釉楠狐疑:“你听得懂吗?”
“没事做,随便听听。”蔺辞的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感情,他大拇指按了按,收起圆珠笔笔芯,作势将纸揉成一团。
蒋釉楠立刻伸手按住他的手背:“等等,别扔,借我抄抄。”
她的手冰凉,蔺辞感觉凉意传到了他的手背,如春水般顺着指缝漏到纸上,有点舒服。他适时抽出来,把纸给她:“你拿去吧。”
蒋釉楠拿起纸,端详一番,接着又把纸挪回来,点了点,随口打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看懂她的举动,蔺辞重新拿起笔,选了处空白角落,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
他是左撇子,写字时刻意收拢手臂,避免撞到她的右手肘。
刚完成最后一个笔画,蒋釉楠却无所顾忌地靠近他。几缕发丝落在他的袖口上,蔺辞垂眸看到了她头顶的旋,略微出神。
女人点点头,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入不言兮出不辞’的‘辞’。”
蔺辞一愣,嘴角上扬:“大小姐懂得真多,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屈原的话解读我的名字。”
语毕,讲台上老教授的话插入他们之间许久,浑厚的声音像道琢磨不透的谜面。
蒋釉楠抿抿嘴,坐直了,双手抱胸,用意味不明的眼神审视他。
蔺辞刚反应过来,便看到女人略微昂起下巴,露出优越的颈线,眯了眯眼:“这么说你听懂了我在说什么?阿辞,你其实读过书吧,为什么要骗程勖华呢?”
蔺辞沉默须臾,收敛了平静的视线,垂眸,侧脸看上去有些无奈:“爸妈死的早,我辍学去外面打工,招工的人说我拿不出文凭证明一律当文盲看待,只能干体力活。”
他音色稳定,像在说今晚吃什么一样,仿佛这件事没有发生在他身上。
“......”
蒋釉楠舔了舔嘴唇,有些汗颜。挖掘别人的伤心事不是她的本意,也能理解蔺辞的隐瞒,这是一种伪装,像她一样。以前在港城高中上学时,有人好奇她转学生的身份,主动打听她很多问题。为了避免想起过去的悲痛,她也会下意识选择隐瞒与回避。
“文凭说明不了什么,”她想安慰他,低头拆开薄荷糖的包装袋,斟酌道,“比如说,我听程勖华的话学了这么一个专业,没有天赋学不到极致,当不了教授,也不是写书的料,可能毕业之后彻底平庸,无事可做。这大约也是程勖华的意图,他不想我什么都不懂,也不想我会的太多,以后有机会离开他能够独自生活。阿辞,我不知道你们男人是不是都一个样,你以后爱一个人除了不能轻易辜负她的感情以外,希望你别理所当然地把她当做自己的所有物。她是你的爱人,也是一个完整的人,有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意志。”手心的温度融化了外层的糖浆,与包装纸粘连着,拉出浅蓝色的糖丝,越拉越长,她皱了皱眉,“当你想以爱为名义,拉扯控制着她成为你不可分割的血肉时,她已然因你分崩离析。”
蔺辞静静听着,没有回应。
她也不知为何这时有感而发,收了音,凑近糖纸,含进那颗不成型的糖果。
口腔中薄荷味迅速弥漫,喉咙似乎带着三分苦涩。
真是关久了,说出来的话越来越矫情。
忽然,前面讲台的老教授说要抽一列人念诗歌。
“最后那个穿牛仔外套的男同学,请你读第一句。”
她点的人正是蔺辞。
蒋釉楠马上反应过来,想要帮他解围。刚站了一半,张开嘴误吸一口空气,随即刺激的薄荷清凉直冲鼻腔和眼睛,她条件反射地捂住口鼻,眼眶有些睁不开,声带被迫关了闸。
彼时,一只宽厚的手放在她肩膀上,将她按回座位。
高大的影子伫立在身侧,明晰的声音绕梁于脑海。
“You are not his, not lost in him.”
【你不是他的,也没有迷失在他之中】
蒋釉楠怔神,涣散的注意力骤然凝聚。
枯燥的诗歌课堂,教师敷衍,学生神游,无人诚心欣赏,更别说会发现他稍稍改变了句子。
蔺辞是特意念给她听的。
她仰脸去看他,没有在意眼角溢出的生理性眼泪。
男人坐下,低着头,侧脸轮廓清癯。灰蒙蒙的雨日,室内开着灯都有些暗淡,但他的眼睛深邃明亮。
嘴里的薄荷糖化完,凉度褪去,一点点回温,喉咙残留着一股清甜。
下课铃声响起,教室里的人纷纷散场。
蔺辞想帮她拎包,她没有拒绝,与他手上的长柄伞交换。
雨天,学校的空气比榕庄闻着舒适,她撑起伞刻意压着步子,围着教学楼绕远路。看看正常人的大学生活,听听他们在同样的年龄会讨论什么。
蒋釉楠以前不是没有同龄的朋友,高中时程勖华没有现在这么约束她,只要交友谨慎,他一般不会干涉。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呢,大概也是十九岁生日后,主动联系她的同学越来越少,有去国外留学深造的,也有直接移民长久离开港城的,关系最好的两个女生给她寄了几张明信片后也不了了之地退出了她的生活。
她为此悲伤过,那时程勖华安慰她:“人生总是充满离别,不要轻易对无关紧要的人付出感情。真正爱你的人不会因为距离而消失,会永远待在你身边,你只要珍惜他一人足以。”
说完这句话,他温柔地拥抱了她,让她在失落中感受到一丝温暖。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蒋釉楠渐渐发觉,自己被程勖华包围的保护壳似乎越来越坚固,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而遥远。她有所怀疑,这种安慰背后是否藏着更深的意图。
雨淅淅沥沥下着。
露天社团揭示板前,围了一群人,撑着五花八门的雨伞,热闹地讨论。
“天文社团和摄影社团联合组织学生去山顶露营,我们去报名吧!”
“好啊好啊,听说这次现象很难得,说不定会碰上记者采访,上电视欸!”
蒋釉楠被声音吸引,扭头去看。
淡淡的视线正好落在手绘大海报顶部的四个字上:千年流星......
这些天下课,蒋釉楠都喜欢在校园里闲逛,蔺辞明白这是她唯一自在的时光,他报以尊重的态度,慢慢拉开些距离,给她独享的空间。
路过骑自行车的小兄弟把车骑进水洼里,裤脚沾到了水花,蔺辞拎起同侧的包,用袖子擦干上面的水珠。再抬头时,看到前面的女人停下脚步,深蓝色的包臀半身牛仔裙勾勒出她曼妙的腰线,被风吹过来的雨水在她浅粉衬衫上留下斑驳的水痕。她的伞打歪了,可见揭示板上的内容很吸引她。
蔺辞走上前,斜过伞,不动声色遮住她被打湿的肩膀。仗着身高优势,海报被人群挡住的部分他也看得一清二楚:“你要去报名吗?露营的地方离榕庄很近,下面写着今天截止。”
“不去。”蒋釉楠与他并排站不到三秒,视线离开海报,继续走在他前面,“活动在晚上,估计要通宵过夜,程勖华不会答应的。”
蔺辞清楚她的顾忌,步子迈大了些,背上她的包:“程先生周一才回来。”
蒋釉楠不为所动,摇摇头:“没用的,他会担心人多眼杂,我会被媒体拍到,到时候又勒令给我停学了......”
“好,雨要变大了,我先去把车开到门口。”见她执着,蔺辞不再提议。
“嗯。”
她垂着眼,雨丝在她干净的衣服上划出一根根细斜灰色线条,像打湿的羽毛,些许凄然。
蔺辞向前走了几步,回了两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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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听到关于流星的报道是在周六傍晚,厨房的水管坏了,贝洛思太太喊他进去修理。
路过客厅,蔺辞主动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蒋釉楠打招呼,却得到了冷落。
她穿着宽松的居家服,盘腿坐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
电视台的播报着: “今晚将有一场超凡脱俗的天文盛宴,专家预测本次流星雨除了传统的白色和黄色流星,还有可能出现罕见的蓝色和紫色流星......”
蔺辞忽然想起她坐在他出租房的世界地图前的眼神,正如现在,一种无法言喻的渴望和憧憬。她是想去看流星的,按照之前她私下表露出来性格,要是知道程勖华周一才回来,她肯定会想着法子忽悠他,或者不惜牺牲他也要冒险出去好好玩一玩。
蔺辞思来想去,推测程勖华出差的前一晚,两人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致使她突然变得沉默,开始思前顾后地小心处事。
拧紧松动的螺丝,蔺辞额头出了层汗,他脱了夹克,仅穿一件单薄的黑色汗衫,无视老女仆嫌弃他的眼神,把外套甩在肩膀上,往钟表盘轻瞥一眼,迈步离开榕庄。
傍晚六点,机车在盘山公路上狂奔,穿过层层树荫,似与时间赛跑。
她在雨中失落的模样终究是扰乱了他的心智。
他觉得至少,要给她一次机会。
夜里九点,蒋釉楠准备洗澡,门一推开,浴室后窗上映着诡异晃动的人影,正在放**近。
她未来得及求救,窗户从外面被人拉起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啊.....阿辞?”蒋釉楠抱着换洗的睡衣,傻眼,“贝洛思太太不是说你已经回去了吗?”
“嗯,又回来了。”蔺辞答得坦然,他撑着窗沿,长腿一跨,轻松地跳了进来,带进两三片树叶,他弯腰一片片捡起来,从窗口扔出去。
收回的手臂上有细微划伤,大约是爬树的时候被树枝偷袭的。汗衫轻薄,沾了汗的黑色布料贴着腹部,隐约勾画出肌肉分布的良好线条。他这幅轻装上阵的形象很有攻击性。
蒋釉楠下意识挪开眼,后退一步,警惕道:“你偷偷进我房间作甚?”
蔺辞仍是平静的嘴脸:“带你去看流星。”
“九......九点了。”
“来得及,预测时间是十二点之后。”
“被程勖华知道我晚上不在家怎么办?”
“他周一才回来。”
“贝洛思太太会告状。”
“我帮你找了个替身,他演技不错。”
蔺辞指了指窗,蒋釉楠犹犹豫豫地走过去,探出头望。
后墙外确实站着一个穿着妖娆的女人,她顶着包蹲在地上,抬头尴尬地笑了笑,表情远远看上去有些害怕。
蒋釉楠一脸震惊,转过身:“你胁迫良家妇女?”
外面的人是juju,来还人情债,被他从出租房逮过来帮忙。
蔺辞觉得解释起来麻烦,简短地介绍:“他是我朋友。”
女人语调扬得更高:“她是你马子?”
蔺辞顿时黑脸,有点咬牙切齿,以及一丁点懊悔:“他是男的。”
“什么?你喜欢男的?”她的声音在浴室里一声高过一声,眼珠子泛着清澈的光,瞠得圆滚滚,伸出手指,“你喜欢穿女——唔唔!”
蔺辞倏然靠近,挥下她的手,捂她嘴,嗅到一股海风的咸涩与清淡的薄荷味。
“闭嘴,蒋釉楠。”他眉眼紧蹙,沉声警告她,“贝洛思太太听到动静,你猜她会认为我们呆在这里做什么?”
孤男寡欲,夜晚,浴室,偷偷摸摸。
光是几个词就令人浮想联翩,贝洛思太太思想及其传统保守,至今没见过她穿过露胳膊露腿的衣服。
蒋釉楠老实了,后知后觉,她发现自己的手抵在男人的胸前,下意识动了动手指。
不一样的手感。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刻意的咳嗽声,她抬头与他对视,无辜地眨了眨眼。
蔺辞不可能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事实上,他已经看到女人白皙的耳垂沉淀出鲜嫩的粉色,像被抓包的坏孩子。
一时间,他起了逗弄的心思,压低声音,扯唇: “蒋小姐,你也不想让先生误会我们是在偷情吧。”
蒋釉楠羞赧一瞬,猛力推开他,撩起因动作弧度过大而滑落的褂子,背过身看着地砖,转移话题:“谁让你进来的?”
没有与她争辩,蔺辞站在她背后,语调镇静:“十分钟。”
她悄悄抬眼,看到镜子里他抬手看表的动作,他掀眸,她立刻避开,佯装低头整理褂子。
“我在下面等你十分钟,你要是想去就打开窗示意。”他停顿了一下,说,“我带你走。”
屋内灌进一道夜风,填埋此时的沉默。
蒋釉楠愣了愣,再度缓缓抬头去看他。
男人的手抵在窗口,手臂凸起的青脉蜿蜒而上,几乎是随着他发力跳窗的动作,涨得更加明显。
他替她拉上窗,默不作声遁入黑夜中。
“入不言兮出不辞。”*2
我来时无语,出门也不告辞。*
他将打开牢笼的选择权归还于她。
*1:"I Am Not Yours" by Sara Teasdale
*2:《楚辞.九歌.少司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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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