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找到雾忱儿,楼津渡直接到通往港岛的东岸码头堵人。
一天就四班船来返港岛与港城。
第三班船还没停靠海岸,他攥着两张船票,坐在前往码头必经的石头小径旁,一张双人椅的一侧。
左顾右盼,等那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女人。
时至下午,啪嗒一声,他怀里扔进来一块眼熟至极的卡牌。
紧接着,又一声哐当。
蓝色号码牌摔进他怀里。
他抬头,完全没气意:“来了?”
雾忱儿向后一退:“你的东西还给你,我的照片就不劳烦楼医生再保存了。”
“你看到了?”楼津渡低头翻转就职卡,背面照片被小刀划得稀烂看不清人脸,他叹了一口气,“好好的一张照片,为什么要毁掉自己。”
“我还想问你,”雾忱儿有些生气,问题接二连三,“你留着我照片干什么?你让机器人把一号留给我干什么?你对我的研究都到哪一步了?”
“……啊?”他反应了会儿,什么叫我对你的研究到了哪一步?
“装什么傻?你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特别想研究我这个怪病吗?你接受外聘从没法割舍的急诊室跑到港岛基地当军医,难道不是为了研究我的病情以此为趣吗?”除了这个念头,雾忱儿想不到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她刚入职军校的照片。
暗恋她?简直有病。
她压根没往那方面靠想。
越想越难以压抑“孟乔森综合症”引发的躁郁症。
楼津渡忙起身,指了指一旁座椅:“坐下慢慢说,第三班船还有一个小时才靠岸,有的是时间。”
“谁跟你有的是时间。”
暴躁难静,雾忱儿扯着左手臂的纱布,右指尖狠狠掐入尚未粘合的刀口,以一种自.虐的方式获得心理快.感。
血腥、残忍、下得去手。
楼津渡心角一抽,仿佛疼在他身上。
他抬手想要触碰她手臂却悬在半空落不下去,索性作罢收回手臂,语气心疼:“你这行为,不是第一次对吗?”
他视线一偏,落到她左腕刺青——
颜色鲜艳,一半橙黄一半紫灰,中间偏右的位置有一颗殷红地球。
而偏左的地方有一句法语。
——【S’accepter soi-me^me.】
他略懂一点法语,意思应该是,接纳自己。
图案覆盖面积大,却还是能一眼看到,刺青之后有一道泛白疤痕。
很明显,那是割腕留下的创伤。
“痒了而已。”
雾忱儿嘴硬,“我是军人,身体属于国家,自杀遭人唾弃理应被判处死刑。”
“既然是军人,怎么会有刺青。”你是当我傻子吗?楼津渡本来不想说的,却忍不住说:“你的病例表我都看过,光是自杀的几种方式你都试过,但不幸的是没一次死成,这还不能反映现实吗?”
现实是什么。
雾忱儿看不清。
“扫把星你知道吗,”她垂着头,托着手臂坐下,“祸害人的东西不应该去死吗。”她说她自己。
她不想被别人看到脆弱无能的一面,于是在割腕伤口还没痊愈的时候,她就求得连老的同意来港城纹了一个刺青。
原先想纹一只鳉鱼算了,想想还是寄希望于自己,纹了一句话来时刻警醒自己别再做傻事。
可事实上,她根本做不到接纳自己的不完美。
“扫把星我知道,”楼津渡说,“但你从来都不是祸害人的东西。”
“你是雾忱儿,你是你自己。”
不知怎的,她鼻子酸酸的,没哭也没笑:“安慰人也算是楼医生的工作之一吗?”
“安慰别人一定是。”楼津渡话里有话,将挂牌纳入风衣口袋,“但扪心自问,跟你聊天不是工作。”
说着,他又抽出两张船票,一一摊开,放到女人手心,“第三艘船,或是末班船,忱教官更想搭哪一艘呢?”
“不管哪一艘,楼医生都会在吗?”
“也许,听天由命。”
“那我不要听命好了,”她看着男人,语气霸道,“你、陪我、等第五艘船。”
“如果没有第五艘呢?”
“那就一直等。”
“好。”
他也想疯狂一回。
*
河倾月落,夜幕悄然而至。
末班船刚刚离开不久。
港城的夜似乎比港岛更冷一些。
奔波一早上,又等了一下午的船,雾忱儿实在精疲力尽地撑不住眼皮。
她抱着两只手臂,腰背微微弓着呈防守状态,闭眼前深深地看了一眼旁边男人,到最后终于抵不住困意侵袭闭上了眼睛。
楼津渡翘着二郎腿,一只手臂搁在腿上捏着手机边框上下滑动屏幕,偶尔打字、时常息屏、偷看一眼女人熟睡轮廓。
突然一则消息弹出屏幕亮起微弱白光,他一下子挺直腰杆,做贼心虚似的摸了摸后脖颈。身侧女人安静得只能依稀听到轻轻的呼吸声,他慢慢回头,松了好大的一口气。
下一秒,他浑身僵直地愣着。
屏幕里,他右肩下榻,雾忱儿枕着他,头发触碰他下巴口瘙痒难耐。
暧昧滋生,他耳根红了一截。
二十九岁了,还是会和春心萌动的十七岁少年一样,悄悄点开相机前置不管角度怎样也要留下几张和她的两人合照。
这不是他们第一张合照,却是他们并肩而坐的第一张。
虽迟但到。
想着,他眼眶湿透一片,感性得不成样子。
“二少爷。”一道中年嗓音不恰时地传入楼津渡耳朵里。
真没眼力见识。
他忙瞥头,指腹用力一抹眼睛。
“二少爷,”那人轻了轻声,“您是哭了吗?”
他超级嘴硬:“没有,海边风大,吹得眼睛酸。”怕心事露馅,他赶紧转移话题,“船准备好了?”
“是啊,刚才给您发消息您没回,所以想来看看您还在不在这儿等船。”这人是楼府金门老管家,准确来说也是照顾楼津渡长大的操心保姆。
楼津渡的大小事他几乎都知道,包括几岁断奶、几岁换牙这些小到没人在意的成长记录。只是有一件事他暂时还想不清楚,不过今夜之后,他对楼津渡也算是彻底地了如指掌。
楼津渡看了一眼肩膀女人,轻声说:“哦,那你先回船上吧,记得依照计划行事,别演穿帮了。”
“明白,您动作尽量快一些。这一来一回至少一个多小时,大少爷的船离开东岸超过一个半小时就会发出警报声,到时候怕是解释不清楚。”
“没事,大哥问,你就实话实说。”
这点楼津渡还是很有把握的,大哥对他一向好,借个船而已其实他可以实话实说,就是怕大哥多想又担心他遇到不好的人。
他也不想,这么快给雾忱儿带来没必要的麻烦,至少这个瞬间他不希望任何人来破坏,大哥也不行。
“对了。”他还添上一句,“我想买一艘小船,空间不需要很大最好只够容纳两个人,外观随意最好是蓝色,名字嘛。”他偏头,唇角擦吻女人洁净额头,笑意缱绻,“就叫——”
“——倾忱。”
倾心、忱儿。
管家霍然明朗,嘴角笑烂:“懂了懂了,我明天就操手去办。”
*
肩膀女人脑袋蠕动,管家走后不久雾忱儿睁开了眼睛。她没起身,反而细细回想着刚才乱七八糟的对话。
什么风大眼睛酸?
什么大少爷的船?
什么名字叫倾城?
……
越想越烦,她一个猛地起身,明知故问:“第五艘船靠岸了吗?”
楼津渡低低地“嗯”了声,“忱教官醒得刚好,船已经停靠在岸边等你了。”
他领她走到码头海岸。
她跟着。
那儿没有一艘公船,只停靠着一辆看着比较私人的游艇。
艇上有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人。
她猜,应该是叫楼津渡二少爷的管家。楼氏非寻常人家,有个老管家也不足为奇。
于是她收回视线没打算问,直接跨步走上游艇,却在坐下的同时听到那人说:“我就是顺路要去港岛给我家少爷送点吃穿的东西,看姑娘气质严肃应该也是那岛上陆军基地的教官吧。”他驱动游艇,像是有意指引话题,“不知道姑娘认不认识我家少爷?”
“他叫什么?”
“任轻寒。”
听到任中校的名字,雾忱儿在心里“哼”了声,也真是能演。
她偏眸瞥了楼津渡一眼。
他脸不红心不颤,跟个没事人似的坐得散漫,举个无壳手机看得入神,不知道是不是在和任轻寒串通一气。盯着他老干部式的手机,这不太好的想法很快被遏止。
反而想到两点关于楼津渡的资料——
【朋友:任轻寒】
【偶像:任轻寒】
她觉得奇怪,任中校的个人魅力其实比不上楼津渡。
酸劲很强的一句话,楼津渡曾经是这么说的。他说,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是任轻寒,最羡慕的还是最好的朋友任轻寒。
羡慕任轻寒父母健全的幸福家庭,羡慕任轻寒无拘无束的追求自我,而他楼津渡的人生从来就不属于他自己。遗憾常有,迷雾不散。
他那个人看着温温煦煦,其实心事傍身却从不倾诉。他还喜欢多管闲事,同事或是病人他都一视同仁,所以医院护士都亲切叫他“白骑士”,但他自己很清楚。
“白骑士综合症”是他的病,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心理暗示。
他同雾忱儿是一类人。
是疯子。
*
不出所料,游艇还没靠岸雾忱儿就看到。任中校着一身运动服在岸边左右踱步,不停张望海域,看到船灯之后立即隔着远远的冲他们的船只挥舞手臂。
船停,任轻寒迫不及待凑上来:“楼小二,你这一趟可够久的啊。”
下了船,楼津渡推开人:“不是说了晚点回来,这么着急,你是有什么心理创伤需要看医生吗?”
“你!”你嘴够毒。任轻寒咒怨地睨他一眼,而后荡出笑容行出一个较为正式的军姿礼,嗓门完全豪爽,“忱中校晚上好。”
整个空谷回响男人声音。
雾忱儿讪讪地点了点头,脚底生火埋头就往基地大门口速度地走。
看着女人冷淡背影,任轻寒忍不住感叹:“哎呀,这忱教官也太i了,私下里和上课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难怪你特地把一号空着留给忱教官,难为你小子还挺有心的啊。”
这事这么快就传开了?楼津渡的第一反应是。
见他愣神不说话,任轻寒好似发现什么,不怀好意“嘿嘿”直笑:“老实交代,你到底是顺路把人给捎回来,还是故意尾随忱教官好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完了之后再顺理成章地和她单独相处啊。”
“……”楼津渡恨不能用纱布把他嘴给缝上,硬是一句也不吭声。回了怕这人转头就出去宣扬然后秘密不保,不回又怕这人胡思乱想转头就出去张嘴造谣。欸,烦透了。
他冷着一张脸,薄唇微张刚想说话,视线一偏忽地扬唇笑了起来:“忱教官,怎么回头了?”
雾忱儿走到半道才发现手上空空如也,纠结半天还是决定原路返回来、把礼服袋从楼津渡手中抽取回来。
攥紧礼服袋子,她喉咙一阵梗塞,犹豫许久才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那个,今天,谢…谢…你——”
话音未落,楼津渡心脏俨然狂喜,很想开口说声“应该的”却脸色一黑,听着女人抢先一步补充道。
“——大哥的船。”
谢谢你大哥的船。
她早知道,他还傻傻地演戏。
好样的,她这人也没那么枯燥。至少她还懂怎么惹怒一个男人。
怫郁转身,楼津渡头都不回地走上他大哥的船。身后任轻寒叫唤不停:“楼小二,这么晚了你还回家啊?”
“不然呢,”楼津渡对着空气咬牙切齿地说,“忙了一天,反正也不如一艘船辛苦。”
反正船辛苦,干脆辛苦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