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千壁遇到贺昭的时候,那是她一辈子里面最晦暗无望的日子。
千壁生父乃当朝户部侍郎容思归,因涉朝中治河巨贪案致祸及满门。族中男丁遭刺配南蛮之地,家中女眷被贬作贱籍,沦为官//ji,不日便将送往教坊司。
父亲下狱之前,容母挽着她的手,殷殷叮嘱:
“吾儿的婢女清歌儿受咱们家恩惠多年,愿以己身代主顶罪,只要你将身份文牒与她交换、一口咬定她就是容家小姐,而你是婢女清歌,你就不必入教坊司,只需按照她原籍回返故乡,隐姓埋名即可。为保容家清白,吾儿切记啊!”
及至父亲被捕,容母为全妇节,自缢于容府正厅。
婢女清歌儿切切告诫她道:
“小姐,那些官差都是吃人的主儿,你切切不能犯傻,从现在起我喊你清歌儿,你喊我小姐,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替小姐躲过这一劫。”
而后容家满门被炒,女眷被集中关押到了一处,核查身份的文官开始逐个盘问:
“姓甚名谁,籍贯何处,与案犯是何关系?”
不曾想第一个就轮到容千壁,清歌儿一路向她打眼色,示意她不要说实话。
容千壁面色坦然,行止如常,先是恭恭敬敬地向文官行了个礼,而后道:
“罪奴乃容千壁……”
一旁的清歌儿一听此言,捶胸顿肝,自恨愧对九泉之下的容夫人。
就这样,容家千金小姐既没跟婢女交换身份文牒,也没有谎称自己的身份,一切行止坦荡,光明磊落——然后她就被关押了起来,准备送往教坊司。
容千壁坐在散发着霉臭的、潮湿的草堆上,想起了年幼的自己。
那年的她体弱多病,本来就是豆芽菜一样的身板已然变成了隔夜的黄花菜,又黄又瘦又干又瘪。
仿如黄花菜一样的她缠绵病榻,江湖郎中妙手神医来来去去,参汤鹿茸雪莲灵芝药石罔效。
忽而一夜,有位身穿白长袍边嵌浮金纹的老伯来到她床前,向她慈蔼地笑道:
“汝可知,此疾何以起色全无?”
年幼的黄花菜摇了摇头。
“乃因汝口出诳语。”
当时的容千壁烧得神志不清,只问道:“老人家,何为诳语?”
老人回答道:“孩子,你可是对别人撒谎了?”
容千壁有气无力地辩解:“清歌儿的母亲得了重病,我把自己的首饰送给她换钱,这是好事啊……我只是没有跟母亲说实话而已。”
老人一捋长须,摇头说道:“非也非也,汝之命数不可诳语,光明磊落、言出必信乃是你为人之本。念你初犯,此疾乃小施惩戒;若他日再犯,本君也帮不了你了。”
容千壁还没反应过来这文绉绉的一大段到底是什么,只见老人手捻指诀,喃喃有词,朝被褥呼出一口仙气:
“孩子,速速向你母亲坦白实情,此病顷刻即除。”
而后老者袍袖倏扬,眨眼之间便消失无踪;容千壁似有所感,猛地坐起身子,急急唤道:
“老神仙,老神仙?”
闺房之中回荡着她有气无力的喊声,除她之外却再无一人。
事后,容千壁卧在病床之上向母亲坦白,起因是她将首饰赠予婢女,却谎称首饰遗失在外,致使恶疾缠身、久久不愈。容母听毕,不仅没有怪责二人欺瞒此事,反而是召来清歌儿,赏了她一些钱银以供养母亲。然而容母却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容千壁所说,有老神仙下凡来指点迷津;即使是容千壁在说出实情的第二天病情遽然好转,她说自己能看到老神仙的话,依然无人相信。
自此之后,容千壁再也没有说过一回谎话,即使是满门抄家、被贬贱籍,她只当是这世间对自己的考验,不敢违背老神仙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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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这样,明明你有机会免入ji/籍,却依然选择说实话?”贺昭这样问道。
“回大人,正是如此。”容千壁说道:“奴家想,人生而为人,正应恪守本我,不说诳语,以诚待人,方不负天地与八方神明。”
贺昭沉吟半晌,说道:“唉,不曾想这世间还有你这等奇女子,若是不曾相见倒也罢了,如今当真见着了,本官又岂能坐视不管。”
贺昭语毕,转身出了牢门、向看守女眷的官员低声吩咐几句。稍顷之后,便有狱卒前来,为容千壁解开枷锁。
“大人,你这是……”
贺昭柔声说道:“容小姐若信得过在下,不妨寄寓寒舍,且一避风头。唉,可惜小姐的户籍不能更改,且委屈小姐暂时以下婢的身份留在在下身边吧。”
贺昭形如修竹,貌极俊秀,加之行止有礼,谈吐文雅,别说是容千壁这样养在深闺的小姐,即使是勾栏楚馆浪打浪里练出来花魁/窑//姐也很难不心动。他的声音满溢柔情,说出来的话语恍如那漏进牢狱之中的一线天光,照亮容千壁晦暗无明的前路;也正是这束光,将她拉出满载耻//辱的深渊泥淖,只要握住它,仿佛身边一切都将会好起来。
容千壁想,自己终此一生也不会忘记这个好人,也不会忘记他说过的这些话。
就这样,容家获罪的小姐千壁便糊里糊涂变成了贺同知府中的婢女。
这篇是2016年末写的,已完结,可以放心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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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