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的六月底,北方的小镇迎来最为炎热的时节。高考的硝烟早已结束,年轻的准大学生意气风发,正准备迎接人生灿烂的新阶段,不过年仅初一的少年少女才过上苦日子,正抱怨着暑假怎么还不开始。
程家在学校里很有名,大女儿刚在高考战争中大获全胜,只等着首都的通知书,对于这个年代来说无疑是飞出了金凤凰。小女儿却在初一排名全校倒数。程家父母早前来过学校,说自家小女儿从小就憨,成绩不好也无所谓,长大想做什么做什么,老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家所在的这条石头路,沿着大路正常走20分钟左右就可以到学校。李耀成雷打不动6点去早自习,程小樱则每天7点多才磨蹭出门,路不远,就自己走着去。放学时间则是下午6点整,每天都有值日生排班,如果轮到值日,大概还会晚半个小时回家。夏天日头长,得到了7点多才天黑,家里倒也不担心。
尽管市局联合县局警方刚声势浩大地做了一场拐卖专项打击兼科普活动,但小县城平静多年,安安稳稳的,关注的人很少。毕竟这种只在新闻里听说的事情,对普通人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了。
……可谁也没想到,一旦发生,对于一个家庭来讲,就如巨石崩塌,灭顶之灾。
“6月28号早上,爸妈照常出门上班。我和小樱说今天出去聚餐,晚上会打包好吃的回来,叫她不要在路上磨蹭,必须直接回家等我。”
“当时小樱还很开心,说保证放学立刻撒腿往回跑,肯定一分钟都不会晚。她一直很乖很听话,从不会骗爸妈,有什么心思也藏不住,答应的事情也一定会做到。”
这段话程小梅已经向警方重复了无数遍,隔了一年再度说起,陌生而熟悉。恍恍惚惚中,那股细密的疼痛依旧缠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后悔与自责日日夜夜鞭笞着她的灵魂。
她总是忍不住假设,如果在那个寻常的一天,自己没有去参加什么高考庆功宴,而是去学校接妹妹回家,那该多好啊!!
凌逍问:“什么时候发现小樱不见的?”
程小梅很快回答:“我回到家时将近7点,一般6点半之前小樱就到家了。那时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不过之前也偶尔有几次她在路上贪玩晚回的情况,所以就把菜热了,又等了会儿。”
“就在7点整——爸妈打电话说今晚厂子加班会很晚回来,我特意抬头看了挂钟,心里很不安,告诉他们小樱没回家,赶紧打车回来,我先出去找人。”
但怎么也没想到,从此就再也没见过程小樱的身影。清晨温馨日常的说笑,竟是姐妹间的最后一次对话。
凌逍一边问,一边捋着时间线。程小梅说所的当天情况,与在王燕红的记忆中的确所有吻合,她复原了潜意识,将之明晰到最大化。
案发当晚7点20分,天已经黑了。按照惯常的作息,王燕红和李耀成吃过晚饭,一个去自己屋子里学习,一个就得洗漱准备去睡了,毕竟第二天还要去上早班。正在院子里收拾着,矮墙那头突然传来紧迫的声音。
只见程家父母十分焦急:“燕红啊,有没有看见我家小樱?”
“小点声,我儿子正里面学习呢”,王燕红有点不乐意,打算直接去睡觉,但有种八卦的心情驱使她凑过去,“没看见啊,咋的,没回家?”
程家父母的脸上愈发绝望:“小梅把我们叫回来,说孩子没回家,她去学校找,学校里好像也没有。放学的时候,你家耀成有看见我们小樱吗?有没有说她去哪儿?”
竟然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这时李耀成也掀帘子出来,有些诧异:“今天我值日,不太清楚。不过放学时候看见小樱直接走了,走得挺快的,也没听她提过要去哪儿。
“怎么了,小樱还没回来吗?”
王燕红琢磨这里事情不对劲儿,赶紧撵儿子继续回去学习,自己则又问了几句,就见程家父母一边哭一边出门了。一夜隔壁铁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叮叮当当,晚上9点多的时候隐约听到警笛尖锐呼啸,令人心惊不安。
等她上午8点多回来,就看见两辆警车停在大门口了。
一个人高马大的刑警询问王燕红昨天的情况,王燕红立刻都说了,但也就是昨晚看见的隔壁情况。第三天,他又来调查,王燕红都快把祖宗八辈说清了,又颤巍巍地问:“程小樱失踪了啊?”
男刑警很严肃:“具体不能多说。有什么线索及时告诉我们。”
王燕红心有余悸:“是不是最近有拐子啊?怪不得你们搞什么专项行动……幸好被拐的不是我儿子!”
男刑警冷冰冰瞪了她一眼,没搭这茬,继续问:“昨天你人在什么地方?你家男人呢?你儿子呢?”
李英成天到晚在外面喝酒,隔三差五去市里打零工,这几天都一直没着家,王燕红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她和李耀成母子的生活极其规律,一个去早餐店,一个去上学,时间上清清楚楚的。男警察来了几次,王燕红没什么好隐瞒的,答了几次,最后就没信儿了。
“晚上7点出门的啊……”
凌逍仔细听着,默默对照着时间线,又问程小梅,“你7点出门,都去了哪里找人了?”
这些警方也问过很多次,那一天的每一个行动、每一个角落都印刻在了心里,程小梅同样无需思考就回答,“我在石头路上一边跑一边找,路上没有人,我10分钟就跑到了学校。”
“小巷子里面找过吗?”凌逍问。
“当时我没去看,再后来才和爸妈一起去看了,没人。小樱很听话,从来不去后巷,我当时太着急了,也没想那么多,就直接顺着大路边找边去了学校。”
“学校里老师都下班了,只有保安。保安说学生们6点半前值日生就已经走完了,刚刚每个班级已经巡查过,彻底关灯锁门了。我进去看,初一(三)班里面的确一个人都没有。我又打电话给小樱班主任,班主任说会不会孩子藏起来了,她过来我们一起学校里找,最后也没找到。”
凌逍一边听着,一边在纸上飞速做笔记。闻言又突然问道:“学校大门口那有监控吗?”
程小梅一愣,略带不安地看向梁胜:“有是有的,当时我和班主任也去保安室查了,不过监控实在看不清,我们又着急去找人……”
紧接着第二天,那段监控视频第二天就由警方接手了。问了很多次,他们只说对程家说还没有小樱的踪迹,就没再透露任何证据细节。
梁胜方才一直沉默不语,只是时不时神色奇异地观察着凌逍。接收到程小梅的求救讯号,她不由拧眉,陷入激烈的自我交战中。
而目光在接触到对方手腕上染血的纱布时,心里宛如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难过,难堪,又迫切地希望去为了她去做些什么——
“今天我说的话,不涉及警方内部机密,也不代表警方的立场。如果最后结果证明,我相信错了人……”梁胜深吸一口气,慢慢把警察证掏出来。
“我愿意承担起一切后果。”
梁胜放下警察证,说道:“不错,学校大门口有监控,而且我们发现了程小樱的身影。”
这所初中学生很多,赶上警方开展打击拐卖专项活动的档口,要求学校加强监控,于是校门口安了两个黑白监控摄像头,算是应付交差。这时候没有天网,也没有发达的设备,在县城来说已经算是合格的装备了。放学时间,上千学生涌出学校,一左一右摄摄像头下,蹦蹦跳跳的身影乍一看都差不多。
幸好时间段不长。程家凌晨报警后,警方立刻去学校调取监控,又出动整个情报组,复原画质后用了半天时间仔细排查,终于发现了程小樱的身影——案发那天放学时间,6点出头,程小樱很快出现在了校门口,然后离开了摄像头的范围。
“什么?梁警官,这件事你们怎么从来没人和我说过?!”程小梅激动地撑起身子,“我妹妹去了什么地方,监控里能看到吗?!”
“你冷静听我说,小梅。摄像头的范围只有校门口一小片地方,我们能得到的线索有限。视频里她也没有接触任何人,很正常地离开了监控范围……”
程小梅颓然靠在床头。
一阵冷风吹来,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屋子里的气息骤然冷却,难堪的沉默蔓延着,令人窒息。
凌逍此时突然打断:“梁警官,你这句话的后面,还有一个‘但是’,对吗?”
梁胜不禁打了个冷战,有股被看穿、被神秘凝视的悚然,复而苦笑。
“不错。这也正是我对这起‘失踪案’抱有其他怀疑的原因之一。”
“程小樱没有接触任何人,很正常地离开了监控范围。但是……尽管已经在监控边缘,还是能大概看出她离开的方向,并不是回家的方向。”
“噢?她去的方向有什么?”凌逍追问。
“是一片交错小路,那边是什么也没有的荒废贫民窟,但穿过去之后就是阳街,卖礼物之类的小商店、小餐馆,还有一间新开的小酒吧,就在阳街尽头。你也知道,阳街尽头就是阴山山脚,但是一直用高网高台隔着,防止有人去夜爬——也就是说,那边是死路。程小樱要去的地方应该就是阳街。”
“阳街上的商店、餐馆、新开的小酒吧……”凌逍顺着接道,“那天小樱肯定是打算回家吃饭的,所以不可能去餐馆。商店……如果说是文具店还好,难道她要买些其他东西,而且这些东西重要紧迫至极,以至于可以打破和姐姐的约定?”
“如果不是这些地方,那就酒吧了。可初一的学生,平时又乖巧听话,怎么会突然在这种日子,想起非要去什么酒吧?”
“不管是哪种情况,小樱的行为都有些反常。”
凌逍在对方越来越不可思议、复杂的目光中,似乎懒得掩饰自己,只是抽丝剥茧分析着梁胜这一年来日夜思考的事情。
凌逍慢慢眯起双眼。
“梁警官,你是在怀疑,程小樱与谁约好了……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阴沉沉的光线透过窗户落入屋中,那股冷风也愈发强烈,窗檐叮当作响,紧迫催促式地敲击在了这间屋子三个人的心底。
梁胜心里陡然一惊,有种反而被前辈审问的错觉:“是,我是这样怀疑的。”
如果这不是一起单纯的拐卖失踪案,那么一定会有人曾经接触过程小樱。甚至这个人,在当天她反常的举止中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程小樱要去哪里?既然和姐姐约好了,为什么不直接回家?
还有监控视频上,复原之后依旧模糊的侧脸。模糊,但一股青春洋溢地气息隔着屏幕传来,是阻挡不住的少女羞涩明媚的笑意,还有满脸的懵懂期待。
她为什么这样笑……是因为一个人吗?
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正存在的!!
梁胜咬紧牙关。她没有证据,只有直觉,可正是这股直觉让她在无数个案件中掌握关键,又在这一起悬案中让她日夜难安。她怀疑极了,可是没有人相信,或者说,没有相信的理由。
她闭了闭眼,忍不住似吼地喊出来。
“我怀疑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
“而凶手,正是程小樱认识的……不,是她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