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咱们去哪?”
沈盼璋只在沈府待了片刻又出来,绿萍走近:“大人还没回来,咱们可要先回薛府?”
马车停在路口,沈盼璋发现自己竟然无去处了。
“去南巷吧。”这是她心底最想去的地方。
南巷宅子中,仆从看着沈盼璋,上前问候:“夫人回来了,王爷也刚回来,可要备膳?”
府中仆从都清楚她和严巍的纠葛,但是无人置喙什么,至少在她面前,这些人从未表露过异色。
沈盼璋怔了怔,想着一个时辰前刚见过面的人,他竟然又来了这里。
严巍也不曾料到沈盼璋还会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沈盼璋站在不远处,其实说出这话,她心虚地不行,她压根儿就没有多少收拾的东西。
“好,”,幽深的眸光缓缓从她面上撤下来,严巍将手背在身后,他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又撤回来,“我还没用午膳。”
“……那便一起。”
“嗯。”
等传膳的过程中,两人安坐于暖厅中,气氛莫名安静。
严巍抬头,静静望着面前的女子,心中如烈火焚烧殆尽后的焦土。
“夫人,热茶。”
丫鬟端来热茶,看着那滚烫的热气,严巍下意识想去接,可手抬起来,又慢慢落回去,看着那瘦削的葱白手指,接过那热茶,在指尖留下转瞬即逝的红痕。
他从不曾想到他们会是现在这般疏离的景象,哪怕是她恨他,也好过现在这样面对面却相对无言,可自从知道她受了那么多屈辱,他再也不忍让她伤心。
他想关怀照顾她,可她……再也不要他。
沈盼璋下意识转动着手中的玉手串,压制着心里的犹豫和摇摆,望着眼前氤氲的热气出神。
……
“王爷,方才太子殿下派人去王府寻您,说有要事相商。”有人进来通传。
沈盼璋扭头看去。
如今新太子刚得势,且又跟严巍来往颇多,太子来寻,不能不去。
严巍缓缓起身,道了句:“我先走了,等明日薛观安会被放出来。”
沈盼璋抬头,望向严巍的侧颊,他面无表情,神色未改。
“好。”
严巍走后没多久,丰盛的午膳被摆上来,沈盼璋望着那午膳,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覆水难收,终究是晚了一步,若是执意更改,怕是要付出不寻常的代价吧。
-
翌日,马车缓缓驶出南巷,沈盼璋回头,看向那刻着“玉宅”二字的宅子,分明五年前在大火中化为废墟,但现在又完完整整地恢复了原样。
就连门口的两只被大火熏烤乌黑的石狮子,又变得跟原来一模一样了。
记忆回溯,初来南巷时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自她嫁给严巍后,在战王府的日子尚算安稳,纵然有她同人私奔的名声在外,但严巍强势,几乎无人敢对她指指点点。
战王府人丁简单,战王身体不好,董氏性子温和,大嫂吴氏聪慧善解人意,严巍下面两个弟弟妹妹年幼,也没什么糟心事需要她处理。
沈盼璋喜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藏玉院中度过,两个人关起院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姑且算是舒心。
只一点,严巍和严玉书时常不对付,算是这个府中少有的热闹之处。
严巍坏名声在外,在嫁给他之前,她对他也没有什么太多好印象,与他相比,严玉书是外界传扬的好名声君子,可不知为何,每次二人起争执,沈盼璋都会暗暗为严巍捏一把汗,私心里觉得是严玉书的错。
说来奇怪,严巍从未因为自己身份尴尬就对严玉书退让几分,每次战王对二人争执之事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沈盼璋都会暗自松了口气,心道幸好战王明理。
有一次,二人又起了争执,在饭桌上大吵一场,事后董氏将她叫去劝解,让她多劝着严巍一些。
“王爷身体不好,巍儿每每和玉书起争执,王爷嘴上不说,可心里总是郁闷的,像王爷这样的好继父,待巍儿如亲生……唉,巍儿的性子你也知道,随了他生父,你多担待些,我看他很是喜欢你,若是可以,你也多劝着他。”
她知道董氏为难,也知道董氏本意是为了严巍好。
可回到院中,瞧着严巍在一脸好笑的瞪眼瞧她:“怎么,母亲让你来劝我,你可想好什么说词了?不妨说来听听,我保证不生气。”
那时她刚嫁给严巍没几个月,起初同他相处时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可也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她不再那么怕他。
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成婚后,他担心她怕他,待她也一直小心翼翼,在潜移默化中纵着她胆大起来。
她知道,不管她说什么,他大概都不会生气,或许抬手捏捏她脸,然后没好气说一句:成,胆子大了,都敢管我的事了。
“今日之事,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是大哥故意挑衅。”
许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严巍先愣了一瞬,随后抬手捏她的脸,轻扯了扯这段时间被他养起来的肉肉,没好气道:“说了不许喊他大哥。”
沈盼璋拉下他的手,心中好笑,觉得他幼稚,跟人吵架就不认大哥,但面上顺着他的话点头,不过她还是说了句:“不喊大哥,但是我能不能……对吴姐姐喊大嫂,她待我很好。”
严巍牵着她往屋中去:“随你。”
“严巍。”
“嗯,又怎了?”
“母亲是为你担心,她在府中也很为难,她说的那些话……是场面话,你不要难过。”
沈盼璋想到刚才董氏当着所有人的面训斥严巍,当时说的话应当是让严巍受伤了,她分明看到,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人,在董氏说了那句“像你爹”那句之后,严巍就仿佛被人兜头浇下来一盆冷水,瞬间熄火。
“严巍,以后别轻易生气了好不好,气坏了身子不就叫严玉书得意了。”
严巍低头,看向她牵住自己的手,在轻轻摇晃。
心间的干枯沟壑似有蜜水流淌。
“好。”
此后,王府破天荒消停了一整个月,直到那次,严玉书当众挖苦讽刺严巍无所事事。
起初,严巍冷眼瞧着严玉书,并未动怒。
可沈盼璋都看在眼里,这一个月,严玉书多次挑衅,严巍都不曾搭理他,而且严玉书说的也不是真话,严巍分明也在做事,府中一些铺子的陈年旧账,都是严巍在带人四处收账。
也不知为何,那日严巍忍住了,她却没忍住:“王爷让夫君收账,夫君这段日子一直没得闲,二十处铺子,都是陈年烂账,可是夫君能干,已经近半数……”
“闭嘴,你算什么东西!”严玉书突然发狠瞪她。
严巍随即拍案而起,揪住严玉书的衣领,两人扭打在一起。
也是那次,严巍当众提出要搬出去住,当天便带她离开战王府,来了南巷这处宅子。
当天画押,当天入住,那日沈盼璋记得清清楚楚,严巍付银子时,翻遍全部家当,她提出用嫁妆,他不肯,说自己不吃软饭。
“我的嫁妆,里面有半数是你给的彩礼,我们共同花这笔钱,不算吃软饭。”
“别说好听话,给你的就是你的了,你把我严巍当什么人。”他说话时从不温柔,偶尔夹枪带棒,但她不是傻子,听得出他话里的深意。
最后,他将身上仅有的一块玉佩当掉了,换得这一处安居之地。
画押时写的却是她的名字。
“出门时太着急,有的是银子,这宅子太小了,暂且住下吧。”
可她知道,那大抵是他全部的家当了,他也有自己的傲气,在战王府时,除了每月的月例,他没再额外拿,哪怕是打理那几个乱糟铺子,他也不曾多拿一分一毫。
“你不用担心,你吃的那么少,我总能养起你,用不着花你的。”
“那好,那我的嫁妆,就留着给孩子当嫁妆。”她摸着肚子,那时一直盼着生个女儿。
严巍听这话,突然轻轻笑出声,抬手捏她的脸:“沈盼璋,你想得挺周到。”
那大抵是她第一次见他笑得那么开心,也是第一次发觉,严巍长得很好,他五官随了董氏,生得很柔和,只是他不苟言笑,还总是绷着脸生气,瞧着戾气很重,不好惹。
搬来的第一个月,在严巍的打理下,小宅子被收拾的很好,门口放了两只石狮子,宅子里还中了许多花草树木,他常说不喜欢秋日和冬季,太萧瑟孤寂了,他喜欢春日和盛夏,所以院子中种得最多的就是冬青。
他问她还有什么需要的,她想起小时候羡慕三妹和四妹院中有父亲亲手搭的秋千。
“就这?”
那也是她第一次大着胆子对他说:“要你亲手搭的成不成?”
虽然被她使唤,但不知道为何他却更开心了,咧嘴笑着捏她:“都会使唤人了。”
给宅子题匾时,他写了“沈宅”。
“不要写沈吧。”她拒绝。
“为何,你的宅子,当然要写你的。”
她随口扯了句:“隔壁也姓沈。”
严巍没深想,思忖后,随即大手一挥,在纸上写了“玉宅”。
见她瞪大双眸,严巍颇得意:“怎么,是不是好奇我怎么知道这个字,你以为咱们在战王府的“藏玉院”是巧合?那也是我特意改的字。”
自从搬进南巷,他的性子越来越平和,许是跟她待久了,他说话时也变得轻缓了许多,整个人越发温和。
一次饭后牵她在院中散步消食,他突然提起:
“你的小名是叫阿玉,我早就知道了,要不要猜猜我何时知道的?”
望着他的眼眸,那是他第一次明晃晃表达他对她的喜欢。
“阿玉,我很早就喜欢你了,谁知道你像个小木头,不解风情也就罢了,还每次见了我就怕,真让人恼火,”提起往事,他没好气的捏她脸,“你猜我是何时喜欢你的?”
沈盼璋思忖半天,摇头:“……猜不到。”
“真是小木头。”严巍说着,将她轻轻搂进怀里,低头吻她额头。
……
往事如云烟,缭绕心间,挥之不散。
从她回来,哪怕是认为她和薛观安“旧情复燃”,他气闷、恼火,却也不曾当真舍弃她。
如今她已经不是当年的木头了,又怎会看不明白他的心意。
早在见面第一眼,看到他的眼神一直在留意她额头的伤,她就心存疑虑了,他或许不是对她的信视而不见,而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他没看到那封信。
之后每次见面,她越发笃定,他一定没收到那封信,那封她写给他,说明事情原委的信。
他误会了这么久,知道真相后觉得愧对她,所以会那么伤心。
-
薛观安今晨已经被人送回了薛府,他在诏狱受了许多皮肉伤,满身伤痕,躺在床上,似是大夫给他上药的时候不小心手重了些,他强忍痛意,但还是没忍住轻轻痛呼出声。
“伤得很重?”薛观安的伤大都在身上,隔着屏风,她不好去看。
薛观安面露苦涩,低声道:“你不用为此介怀,我这伤也不算严巍冤枉了我,我把你写给他的信藏了起来,也活该落得这身伤。”
听他提起此事,沈盼璋沉默不语。
“是我害你们彼此误会,致使陛下为他赐婚翡娇郡主,他昨日来过诏狱,已经知道了你随我离京的苦衷……盼璋,你为何不曾告诉他其他的事情?”
纵然知道不可能,说这话时,薛观安心底仍隐隐含着期待。
“我告诉他真相……你是期待看到他对此无可奈何,让我死心?还是要他抗旨拒婚?”沈盼璋声音清冷。
“盼璋,你怪我吧,都是我的错。”她知道了是他将信拦了下来,定然也知道了他的心意吧……想着,薛观安抬头去看沈盼璋。
“……薛大哥,”沈盼璋垂眸,避开他的视线,“你在诏狱中的这些日子,听说大姐一直在想法子找门路救你。”
听沈盼璋忽然提起沈华琼,薛观安怔住,苦笑道:“你……何苦故意提她。”
她为了拒绝他,竟然搬出了沈华琼,薛观安眸色受伤。
话说到这份上,沈盼璋也知道是自己失态了,可她心里的确是带着怨气。
沉默半晌。
“抱歉,薛大哥,是我失言了,你且好好养伤吧。”说完,她起身离开。
留薛观安,低头满身的伤痕,自嘲笑道,她爱恨分明,知道他这都是自找的,会为他寻来名医,却不曾为此怜惜他分毫。
-
军营中,严巍心神不宁。
石山来禀:“已经将薛大人安然送回薛府了。”
“她呢?也回去了?”
“是。”石山答完,抬头看了一眼严巍。
严巍更坐不住了,走出营帐,正巧迎上来给徐长树送饭的许绒娘。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晚点回去?”
“他们说你还有事要忙,我想着你顾不上吃饭,便来瞧瞧你,呀……手怎么受伤了?”
“无碍,上午跟人比试,不小心弄伤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许绒娘说着,低头解开腰间的荷包,竟从里面拿出了伤药,小心翼翼给徐长树包扎,“让我瞧瞧。”
“怎么随身带着伤药?”徐长树好笑。
“还不是你总是受伤。”许绒娘嘴上责怪,动作轻柔,眼里满是心疼。
徐长树借机跟妻子卖惨:“嘶,好疼,你再帮我呼呼。”
“你知不知羞。”
“你在家帮孩儿们可是呼呼的。”
“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许绒娘嘴上嫌弃着,可动作未停,满眼温柔的替徐长树轻轻吹了吹伤口。
夫妻恩爱,俨然不顾别人死活。
“啊呦,我的牙都要酸死了。”
“怎么徐大哥还有这么一面,啧啧啧,真让人大开眼界!”
见夫妻二人恩爱的模样,引得旁边士兵们呲牙咧嘴调笑。
徐长树在军营混久了,脸皮厚,但许绒娘脸红的不行,见她褪去,徐长树握住她的手,让她继续给自己上药:“别理他们,你快给我上药吧。”
“怎么,军营里的伤药没治好你?”突然一道冷漠的声音传来。
听到这声,大家看过来,只见严巍站在不远处,眸光阴测测。
徐长树和绒娘更不好意思了,徐长树摸了摸头:“王,王爷……”
严巍黑着脸离开,边走边吩咐:“叫上康乐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
“薛府。”
石山:“?”
半个时辰后,薛府。
站在院中,望着带人上门的严巍。
几人面面相觑。
“是我害薛大人受了伤,今日特意带名医来给薛大人治伤赔罪。”说着,严巍大手一挥。
康乐上前,对着沈盼璋和薛观安微微颔首。
“上午已经让大夫瞧过了,盼璋为我寻了京中有名的名医,这么晚让王爷亲自跑一趟。”薛观安皮笑肉不笑。
“……康乐不是寻常大夫,他曾是南越名医,最擅长治外伤和中毒,再好的名医也比不上他经验老道,有他在,你的伤会好的更快些,也好弥补我的愧疚。”
听严巍嘴上说愧疚,薛观安嘴角抽了抽。
“既然今日已经包扎过了,那就让康乐近期留在薛府,一直把薛大人治好再回府,也好叫我心安。”说这话时,严巍面无表情,简直让人怀疑这话是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
“不用……”
薛观安尚未来得及拒绝,严巍别过头,看向一直在旁边静默的沈盼璋,刚才不容拒绝的语气缓了几分:“有关鹤儿,能借一步说话吗?”
搬出严文鹤,沈盼璋就不可能拒绝,薛观安在一旁抿紧唇。
“好,去前面亭中吧。”沈盼璋带严巍走向前面的小亭,留薛观安和康乐,一个气闷,一个看戏。
“薛大人,气大伤身,您有伤在身,还是要看开些,像我们王爷现在这样,已经进步很大了。”康乐上前,自认医者,不能只医身,还要医心,身心兼治,事半功倍,遂好言相劝。
薛观安冷眼看过来,有理由怀疑,康乐是严巍故意派来添堵的。
“今日不早了,就不劳烦康大夫,来人,送康大夫去歇息吧。”
“……”怎么一个个都不听劝呢。
如今已是正月末,天气不再那么寒。
“可是鹤儿有事?”
沈盼璋刚问完,只见严巍拿出一个匣子,从刚来进门,沈盼璋注意到了他一直拿着这盒子。
“这是?”
严巍打开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支镯子。
“你的生辰礼物。”
正月十四是她的生辰,想起那天,刚好也是她被他安置在南巷的第七日,他来看她,被她气走了。
“为何突然送这个?”她尽可能让自己语气疏离。
严巍眸色不怎么自然,他轻移开视线,看向镯子,给她演示。
“这不是寻常镯子,这里有个机关,你转动这处,会有暗器刺出去,就算瞄不准命门,只要射中了,就会重创对方。”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又沉声:“你是鹤儿的母亲,我不希望你日后再受伤害。”
沈盼璋缓缓抬手接过。
“多谢。”
她语气冷淡,严巍眸色黯然。
“沈盼璋,至少……别讨厌我,哪怕是为了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