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院回来的路上,马车轻轻摇晃,严文鹤靠在软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春芳见状,对马夫和侍卫说了句:“去城西的糕点铺子吧,小公子昨夜就念着呢。”
到了糕点铺子,春芳支走马夫和侍卫:“糕点要现做的,还要等上一等,你们再去旁边街上排队买些其他吃食,小公子爱吃。”
侍卫打量了春芳一刻,随后应声离开。
待两人走远,糕点铺子的老板刘河拎着糕点从后面出来。
“如何?”
春芳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夫人找了机会来书院,但只是远远瞧着小公子,没能近身。”
“你我都知道,夫人是放不下小公子的,但到底是改嫁了,不便时常亲近小公子,何况王爷待小公子的疼爱,夫人都看在眼里,便更能安心离京了。”
“可……小公子才六岁,时常想娘。”
“夫人也是身不由己……明日如常,我带小公子在书院后山竹亭玩一会儿。”
马车内,严文鹤不知何时早已醒来,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小脸耷拉着,显然,马车旁夫妻俩的对话一句不落地全都入了他的耳朵。
回到王府,严巍正巧在府中。
“为何今日回来迟了一刻?”
春芳心头一紧,正要作答,手里牵着的严文鹤奶声奶气的开口:“是我想吃糕点,闹着奶娘带我去,耽搁了时间。”
严巍点头,冲他招手:“今日学了什么?”
听罢,春芳松了口气,瞧见父慈子孝的场面,她退下去。
说完课业,严巍发现严文鹤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了?”
严文鹤迟疑一下,问出声:“爹爹,你真的要娶旁人吗?”
严巍心情沉下来,等会儿他定要好好问问是谁在乱说话,但怕吓到儿子,他面色未改,反问道:“我若娶旁人,你怎么想的?”
闻言,严文鹤小脸一瘪,正要落泪,忽然瞧见严巍衣襟处藏着的事物,他眸光一怔。
那是他之前娘亲落下的帕子,他一直收藏的好好的,前几日丢了,怎么也找不到,他为此急哭了好几次,怎么在爹爹这里?
“怎么了?”严巍投来探寻的眸光。
严文鹤瓮声瓮气道:“爹爹娶谁都好,只要是爹爹喜欢就好。”
严巍脸色沉下来:“谁教你的?”鹤儿年纪小,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祖母说了,不论爹爹娶谁,都跟鹤儿没有关系,反正爹爹一直喜欢鹤儿,祖母还说娘亲不喜欢爹爹,也不喜欢鹤儿,爹爹再找个新妻子会对爹爹和鹤儿好。”严文鹤赶紧把祖母搬出来,之前每次祖母这么对他说,他心里都会不怎么高兴,但是祖母对他很好,他觉得自己不该不高兴。
母亲说的?严巍神色复杂,但转念想来,母亲也是一心为了他好。
“你祖母说的,有一半不对,你娘亲很疼爱你的,她只是不喜欢爹爹,才会离开爹爹。”严巍认真看向严文鹤。
以往他只觉得鹤儿小,不想跟他提起沈盼璋,但现在他觉得鹤儿也到了知事的年纪,有些事情不能再瞒着他。
“……那,爹爹喜欢娘亲吗?”严文鹤抬头看向严巍。
严巍沉默。
“……不喜欢了。”这话说出来,严巍心口漫上一阵苦涩,他连自己都瞒不过。
严文鹤的视线再次落在严巍胸口上的手帕上,大人真奇怪,明明教给小孩子不要撒谎,但是自己总在撒谎。
但是先生也说了,有些人撒谎是出于无奈,不能当面戳破,爹爹是他最爱的人,他当然不能让爹爹没了面子。
他轻轻把头靠在严巍胸前,安慰道:“鹤儿永远喜欢爹爹。”
严巍抬手摸摸严文鹤的头:“乖。”
第二日,严文鹤如常在书院念书。
但今日他明显心不在焉,夫子有些生气,拿戒尺打了他几下手板,无奈道:“今日早早回去,好好歇息,明日可不能再走神了。”
严文鹤乖乖道歉,待先生一走,他一改低落神色,央着春芳:“奶娘,时辰还早,我想去后山竹亭玩一会儿再回去。”
春芳刚才还在思虑如何找借口,这会儿听严文鹤主动提出,她高兴应下。
沈盼璋在后山等了一上午,远远看到春芳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出现,她抬手捂住胸口。
自那日在战王府守了文鹤一夜,她好不容易让自己冷硬起来的心肠又软下来。
不远处的严文鹤在小亭里乖巧坐着,正拿着小点心,看上去像是在喂小猫,这里野猫很多,春芳说严巍不喜欢严文鹤在王府养猫,所以严文鹤只好在每日在书院来悄悄来喂养。
其实严巍的心思,沈盼璋能猜到几分,严巍自己就喜欢猫,他不让鹤儿在王府养,是怕鹤儿玩物丧志,但是又默许鹤儿来书院养,是为了让他有个来书院的念想。
严巍为了让严文鹤来书院,也是煞费苦心了。
念及此,沈盼璋看着那小团子,他小小年纪就来书院念书,她虽心疼,却也知道严巍是真心为了鹤儿好。
只是远远看着,她的心里就很安定。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辰,绿萍提醒:“夫人,该回去了,大人还在等。”
沈盼璋点头,逼着自己转身,可没走出几步。
身后突然传出一声惊呼。
“小公子,慢些跑,小心摔了,”
沈盼璋正欲回头,腰身突然被抱住。
她低头,看到腰间扣着一双白皙干净的小手。
“娘亲,孩儿今日挨了夫子打,掌心好痛,你帮我呼呼好不好?”
白嫩的手背翻过来,露出带有红痕的掌心。
身后的小孩带着哭腔:“娘亲,你不要孩儿了吗?”
旁边绿萍看着那及腰的小孩,原先只是远远打量,今日近看下,才看到这小公子不愧是夫人亲生,眉眼处跟夫人生得一模一样。
“……鹤儿。”
压抑的情绪溃不成军,沈盼璋转身抱住那小小的身子。
望着母子二人终于相见,追来的春花也跟着潸然泪下。
……
回府的路上,沈盼璋低头仔细给面前的小手上药,看着上面的红痕,她心疼地呼了呼。
“可还疼?”
“有娘亲呼呼,不疼了。”
上完药,沈盼璋低头看着怀里的儿子,轻声问他:“鹤儿,你还记得娘的样子。”
严文鹤点头。
“爹爹的书房里有好多娘亲的画像,之前我时常能看到。”但现在都被爹爹锁起来了。
听严文鹤提起画像,沈盼璋的思绪又有些飘远,严巍读书不好,但他却很擅长字画,只是他不曾专门向人学习,若有人专门教习,他说不定也会在字画上有一番成就。
刚成婚的日子尚算清闲,严巍闲来无事,便常常会摆案在院子里作画,作得最多的,便是她的像。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在书院?”
严文鹤这会儿已经擦干了泪痕,认真解释道:“我偷听到了奶娘和糕点铺子老板的对话。”
旁边春芳闻言,又惊又愧,沈盼璋对她投以安抚的眼神,她才安心。
春芳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小公子明明知道一些事,但是却还刻意瞒着王爷……真是人小鬼大。
“娘亲,这是我写的字。”严文鹤迫不及待向沈盼璋展示自己最好的一副字。
沈盼璋接过来,仔细端详,抬手摸摸严文鹤的小脸。
“写的很好,你爹爹的字最好,你还要跟他好好习字。”
“嗯,”严文鹤郑重点头,“我很听话,爹爹很疼我,书院里的夫子们也常常夸我厉害,我还会背好多诗,我以后每天都背给娘听好不好。”
马车停下。
“鹤儿,娘亲要跟你说……”狠心的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严文鹤心思敏感,看沈盼璋不吭声,他面上一行清泪滑落,却忍着不哭,只委屈道,“这是娘亲给我缝的衣裳,我很珍惜,我也很听话……”
沈盼璋心口钝痛,抬手将严文鹤搂进怀里。
“夫人,王爷在外面等着呢。”车夫出声提醒。
沈盼璋抱着严文鹤下了马车,还没站稳,怀中的孩子被人抢走。
她抬头看向面前黑着脸的男人。
严巍单手抱着严文鹤,怒视着沈盼璋:“谁准你见鹤儿的!”
沈盼璋怀里空落落的,她看向被严巍抱走的孩子,敛眉。
“鹤儿是我怀胎十月生的,你不能阻拦我见他。”她的声音一改往日的软弱。
严巍气滞,抱着严文鹤转身往荣骁王府走去。
严文鹤倒是乖巧,也不哭不闹,趴在严巍肩头冲她摆手,但还是没忍住悄悄抹泪。
这是刚才在马车里说好的,文鹤答应不会哭,她也知道严巍不会在鹤儿面前发脾气。
-
薛观安回府后,绿萍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他。
“嗯,我知道了,夫人可用膳了?”
“回来后就歇下了,自从见过文鹤公子,夫人状态就不太对。”
说完,绿萍看了看薛观安的脸色。
薛观安闻言神色微变,他起身往西厢房去,推开门,里面一片黑暗,隐隐传来啜泣声。
绿萍正要掌灯,薛观安抬手制止她:“你先出去。”
“好。”绿萍退出去,将房门关上。
薛观安缓缓抬步走至床前,在他记忆里,沈盼璋盼璋很少落泪,尤其是这两年,再难过,她都不曾再哭,也不会向人主动示弱,除非……
淡淡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榻上的女子面上,映出她脸上的泪光。
榻上的女子似做了噩梦,神色不安,呓语不断。
薛观安轻唤了声:“盼璋。”
女子睁开眼,眼神空洞。
他又唤了一声,女子还是不曾吭声,他屏息,又轻声:“盼玉?”
听到这个称呼,女子这才缓缓看过来,出声:“观安哥哥。”
薛观安将人揽起来,拥进怀里,抬手拍她的后背,轻声哄:“可是做噩梦了?”
女子只是靠在他怀里哭,低声喃喃着什么。
薛观安听着那些低喃,心疼不已。
“不怕不怕,有我在,你忘了莫慧师傅说过,有我在,你不用担心的,也不会害到鹤儿,若是你想见他,咱们再留些日子,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在薛观安的低语安慰中,女子又沉沉睡去。
第二日,沈盼璋醒来,头疼欲裂,她侧头看到床边的桌椅旁,薛观安正俯卧在桌上休息,看他姿势僵硬,应当是守了一夜。
她缓缓起身,将衣裳披在薛观安身上,绿萍正要进来,她抬手比了个嘘声的动作。
绿萍没瞧见在桌案上趴着的薛观安,只以为薛观安和沈盼璋和好了,心情很不错。
走出去,沈盼璋摁着眉心:“我昨夜可做什么了?”
“嗯?”绿萍有些纳闷沈盼璋为何会这么问,摇了摇头,“昨夜您很早就睡下了,后来好像是做了噩梦,一直在哭,大人守了您一夜。”
沈盼璋继续揉着还隐隐作疼的眉心,轻轻应了声。
“可是又头痛了?”
薛观安从房中走出来。
沈盼璋扭头看去,男人下巴上冒了胡茬,她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有时候我在自私的想,要是你一直是昨夜那样,不像现在这样逞强就好了。”
“昨夜我……”沈盼璋看向薛观安。
“咱们再过些日子回南明吧,京中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我也需要你留在京中帮我。”薛观安看过来。
沈盼璋不知薛观安为何又改了主意,但是他帮了她太多,她很乐意能为他做些什么。
“莫慧师傅还有南明的道士都说过,咱俩八字相合,只要咱们在一处,就不会碍到任何人,你可以尽管去见鹤儿。”
迎上薛观安望过来的视线,沈盼璋这次没有反对,只是轻轻应声:“嗯,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