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面具游乐场”的成员们被传送过来之前发生的事情。
在进入游戏之前,他们做着普通的工作或者在学校里当边缘人物,确实不会有多少人倾听他们难过或者愤怒的心声。
叶拾在聊天当中,也得知有一些人的家庭状况不算太好,不是揭不开锅的不好,而是老生常谈的家庭思想冲突。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也许是最大的负面情绪来源。那个“飞盐走壁”,也是如此。
进入游戏空间时,他们被管理推荐编入同一群组,几人确认身份,确实觉得一起行动更好。可来到公测副本之后,他们并没有马上看到飞盐走壁的身影,她和他们不在一个群组里,一时也找不到。一路走来,他们了解了这个世界观的基础设定,也在一步步找人。
此刻,她意识恢复清醒,但看到的这个环形层内,已经没有队友们和人头鳄了,连那个触角魔物也不见踪影,只有她自己,和小女孩。
“他们在和幻觉战斗,没关系,只要意志坚定就好了。”小女孩的语气又变回了稚童的轻快明亮,叶拾警惕地后退一步,“为什么我没有呢?”
小女孩咯咯笑了起来,又不知怎么突然停住,换了副表情,眼神带着思索:“也许因为你,思想状态,很干净?”
干净。
叶拾愣了一下,忍不住回忆起什么。
她收到的评价一般都是性格稳定,不急躁,是一个很好的说话对象,还有些幽默。焦虑不太严重,从来没有提起过什么不好的经历。
事实也是如此,她有业余爱好,但是练习时间没有那么充足,她也不太急,顺其自然,有空了就去舞室。
好友调侃她无欲无求,她不置可否。
她认为自己一直在找什么感觉,或许是一种自由和更炽热的感觉——
所以现在,小女孩想要测验她什么?
“你不知为何被新同事得知,中学在学校和老师同学冲突差点退学,背后编排你的性格有问题,是个反社会的坏苗子。”
小川表情一下子扭曲了起来,两手做出抵挡的动作。
“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平时不是很能折腾吗?挡什么?”
这些声音不知道从何处传来,却在她脑海里炸开一片。
“不是我要挡,我刚才下意识地……”嘴里吐出争辩的话语,小川用两手抓紧衣服一角,紧张地低下头。
但实际上她的前方,除了那只伏在地上的人头鳄,什么活物也没有。
她身旁的队员们都受到了同样的幻觉控制,眼前浮现出自己最难跨过的思想关卡和最讨厌遇到的事情,被嘲笑各方面平平,被克扣工资,在低谷期又遭遇诈骗。
他们本来就是情绪较为敏感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难免有想法。越是不平衡,越不能抽离出幻觉。
叶拾虽然不能干涉,却可以听到他们发出的控诉和趋近于自暴自弃的言论。
这个小女孩,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抽离不出来的样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却微微叹息了一下。
这个关卡自游戏开始以来,通过的玩家少之又少。不是被恶意吞噬了理智,就是怕得动不了,被人头鳄吃掉,结束公测送回初始房间。
她目前还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并不完全算是npc的事实,因为这场景她早已厌倦了,一个个看起来人模人样的玩家都逃不了悲伤愤怒的侵蚀,如果把真相就这样随口泄露出去,对她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叶拾看着人头鳄笨拙地伸出爪子想要拔掉脖子上的苦无,心中焦急万分,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能听到他们的声音,那他们可能也可以听到她说的话。
虽然是论坛网友的身份让他们聚在一起,但是这么多年,她大致知道一些他们的个人想法,不仅是悲和怒的,也有喜欢的。
而后者,达到一定程度,完全有可能击破前者带来的阴影。
“你的时间很少,它很快就会重新站起来,加油吧。”小女孩看了看叶拾。
叶拾没有理会。她径直看向小川,说了一句让人不明所以的话。
“小川,别低头看前面,灯神。”
“我靠!!”话音刚落,刚才还战战兢兢的小川立马抬起头看前方,随后愣住了。“我这是怎么了?我灯神呢?”
她是第一个睁开眼的。意识短暂地模糊之后,她没有看到队友,却看到叶拾站在自己旁边,她们两人身处一个跟原来一样的环形层内,身边看不到队友,但能听到一句句争辩或者抽泣的声音。
小女孩显得有点意外。她当然不知道什么是灯神,但她看到了这个女孩一听到这句话,反应大得像是看见了救世主突然降临。
真是幼稚,但又让人感叹的年轻人。
小川环顾周围,终于反应过来了情况,还在挣扎的人,他们是在幻觉当中。
她随即不好意思地悄悄抚平被自己抓过的衣角,轻声说了句:“就算是npc的把戏,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个……”
叶拾不禁失笑,“先想想怎么唤醒他们吧。”
“小陈你火了!再不醒来,你ID私信要被读者冲爆了!”
“扒皮糖,你那本画册被你同学拿去了,就在你前面呢!还睡觉?”
短短几句话,在挣扎哭泣的队员们一个个猛地清醒起来,小女孩的表情从错愕逐渐变得警惕。
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情况。
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还闭着眼时,她看着抬起头的人头鳄,嘴里念了一句什么,那鳄鱼眼中透露出饥饿的目光,不顾身上插着的苦无开始前进。
“仓鼠超进化,有人给你递情书啦——”
“啊——!!我,对不起——”个子小小的最后一位面具战士睁开眼的瞬间,血盆大口离自己还剩下一米多的距离,她做好了先行告别的准备,只见一个不大却显得格外勇猛的身影挡在了她前面。
它伸出一只触角,塞进了人头鳄的嘴巴,鳄鱼抓住那触手旋转着开始撕咬。
滴答。
黑色的液体滴在地上。
人头鳄旋转到一半,在空中僵住了,另一个触角已经抓住了它下巴上的一把苦无,狠狠对着脖颈处划了下去。
鳄鱼庞大的躯体缓缓倒塌,将英勇就义的触角魔物压在了下面,一个在地上化作粘稠的液体,一个则如同像素游戏里的怪物一样化成碎块立刻消散。
“真是我辈英杰。”
“仓鼠超进化”在碎块消失之前,给了它最后一个认真且肯定的大拇指。
“现在,我们算是你的朋友了吗。”
环形空间内,一众人面色不善地靠近一步步后退的小女孩,小川本想拿出苦无,被同伴轻轻制止了。
小女孩缄默不语。此刻,她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了。
她指着已经碎成一地的玩具保护墙后方,“进来吧,我应该知道你们想要看什么。”
踏进里面的一刻,意识又是一阵模糊,却不是什么新的考验,几人竟然以旁观者的身份,置身于小女孩的回忆当中。
“我是水晶,我从三岁起就得了说话不利索的病。”
“但奇怪的是,在我学着大人说话的时候,我的语句就不会再断断续续,甚至还很流利,我为了不让自己的异常太明显,就一直用较为成熟的腔调和别人说话。”
“大人语气是哥教我的,虽然他自己也不是很年长。幼儿园里的人排挤过我,我不理他们,维持表面的情绪稳定。”
“他为了不让我再被别人欺负,平时很少放我出去玩,外面的人虽然有些会骂我死结巴,也有比较好的人,但是不能出去,也就没有交朋友的机会。直到我大一些了,上了小学。”
“我开始画画,但是画的不太好——我喜欢画像游戏里一样的怪兽,或许更加奇特一些。越是奇形怪状我就觉得越可爱,因为我从小就喜欢这样的玩具,家里的普通玩具都被我改做成跟原本不同的样子。”
“我上完早课才发现,前一天我把画册忘在了学校,因为书包里面没有。可是我一直找也没有找到,原来是被看我不顺眼的同学拿去翻看了。”
“他们说我的思想有问题,我很生气。可是我不能做伤害别人的事情,这会让我最后的下场更加难看。”
“那天我一个人走下楼梯,很重地摔了,腿落下了残疾。这之后,我就没再去学校,选择自习。”
“我不知道我的命运是不是就这样了,我的成绩一直不错,我哥给我提前买了初中的教材。我记得很清楚,命运这个词的英文是destiny或fate……前者是指命中注定的美好命运,后者通常是遗憾和宿命。”
“我不理解这种区别,但想了想,好像我的人生啊。”
“我那时很幼稚,偷偷写了一个叫distiny的单词,我觉得它的意思是开始得并不美好,却也不会彻底失败的人生。”
“我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孤独了,拿了地铁卡出去,没想到一直坐到了很远的地方。卡里没钱了,我算是有家不可归。那儿是一个镇子,里面的孩子跟我一起玩,我很开心。”
“我哥找到了我,把我带回去了,他考上了很好的学校,告诉我自己的研究很重要,不能陪我了。他在之后和我住到了这个塔里面,我看着他制造出一个个跟我小时候画过一样的,不同形状的,可以说是怪兽吧。”
“再之后,人们思想似乎变了,一部分人不知为何不再追求学历和地位,觉得安稳活着就好。我看着他们启动了先行者计划,我不懂这些,我哥留下了语音系统陪我说话,留下了怪物们和我在一起,但是他要和那些人一起离去。”
“他说等他完成了计划,就能够让我得到不再被人嘲笑的环境,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怪物越来越多,死了很多人……我知道无法收场了,可是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人们建起了地下城躲进去,住在地面上的人越来越少。”
“他的电脑里有一个文件夹,连我都不知道怎么打开,看来我也不太了解他。”
“这就是我的命运吗,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命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