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一梦 第7章 关心（第六次梦境）

黎繁从梦中醒来后又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十分安宁，第二日起得也有些晚，醒时已过了晨练的时刻。

不过师父并不强求她早起用功，她也不是个会为难自己的人，很快替自己寻到了借口，这回小小地偷个懒，权当是给自己迈出寻找记忆第一步的奖励。

一早，她迫不及待去寻了师父，把一旁不明所以的福禄赶到一边去背书。

“师父，我昨天夜里果然又做梦了。而且那梦更清晰，也更长了。”黎繁没太掩饰自己的欣喜，“师父的药当真有用。”

师父好像也没太意外。

“那药自然有它的作用。我知道你很想找回记忆，但凡事都是急不来的。可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那药极为凶猛，你服此药期间，若是有什么不适，要第一时间同我说。”师父严肃地看着她，“勿要隐瞒。”

她还兴奋着，不由得露出两排白牙，但很快又恢复了同师父一样的严肃，认真道:“师父放心！我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冒险。”

师父让她五日服一次药，她虽然有些着急，却也明白师父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黎繁醒来也感到后怕，那药效果如此显著，药性猛烈，怕是副作用也小不了，她如今这样一副残破虚弱的身子，怎能叫师父不担心呢？更何况，药与毒本就有其相似相通一面。

中间这几日，黎繁没有再入梦，白日里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

五日，原来可以这样长。

梅儿瞧见了她无缘无故的走神，还只当她太过劳累，凭空生出了几分心疼。

梅儿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做点什么。她把福禄扯过来，两人硬是要把黎繁的活路都接走，想赶紧送她回屋休息。

黎繁失笑，她自然无法与两人讲通这其中缘由，毕竟她的梦并未叫师父以外的人知晓，只能安抚下小姑娘和童子的紧张，温声道一句“无事”。

到了傍晚，饭桌上师父又照例询问她一遍，无非还是那些老话，她只觉耳朵都快生茧了，但还是如实回答。

师父向来都很关心她的身子，黎繁偶尔也会想师父是否有些关心则乱了。

但说到底，她这第二条命都是师父给的。一个医者，希望自己救治过的病患健康平安，再正常不过了，黎繁也会在看到自己救治过的病患一天天恢复时感到欣喜万分。

她不太善言语，但周围人对她的好，她会都一一记在心中。

就算是为了他们，她也不会叫自己再出什么事。

*

梦里，她的夫君说有公务在身。

黎繁心中思量，她是陪着他走水路外出公办，所以才跟着他一起住在船上吗？

她迄今为止的几次梦境显然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这一切就像是说书先生讲话本子，每每讲到关键节点便拂袖离去，引诱着她日思夜想，想要继续一探究竟。

黎繁越想越心乱，攒了数不清的问题，只等再次入梦探个清楚。

终于到了第二次服药的那天，她早早地收拾好自己，甚至还寻出了安神的香点上，期望这次的梦再长些。

“常卓，先来把药喝了吧。”一入梦，熟悉的一切再次显现在她眼前。

他的名字是读作常卓这两个音吗？

之前的梦里，自己多是称他夫君，或者没有称呼，黎繁还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如果能知道他的名字，想要寻人应该也会容易些吧。

梦里的自己将刚熬好药倒在碗里。

黎繁心头一喜，凑近了用手朝自己扇热气，闻了闻那药。

从前的自己对药了解有多少她不清楚，但如今的自己也算是个大夫了，更是有底气说自己日日与药材打交道。

若是能辨别出这药中的几味药材，那不就能知道他有什么病症了，这兴许对她找人会有些帮助。

可黎繁闻过了，却没能有什么收获。那药再普通不过，只是一碗治疗风寒的药。

失望，倒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他没有什么病痛，这是最大的好事。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是比一副康健的身子更重要的，她深有体会，她自然也希望他好好的。

但她弯腰凑上前闻药的模样，却完完整整地落入了一人眼中。

他从里间走来。

她面上有些严肃，像是在思索什么很重要的事，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偏摆出副忧思深重的模样。

他被逗笑了。

“你平日里不是最怕喝药，怎么现在见了苦药，还眼巴巴凑上去。”他脸上挂着戏谑，笑容恣意明亮，却未破坏掉他周身的庄重，“怎么，你也想尝尝？”

黎繁哪里听不懂他这话背后的揶揄，抬头睬了他一眼。

他却未合上嘴:“可还记得，上次你非得去踩雪，一回屋就发热了，病糊涂了还发脾气，药也不肯吃。我费了多少功夫，连哄带求才把药喂进你这小祖宗的嘴里。”

这些闺中秘事，黎繁自是没地方考证的，只能听着。

“一碗药竟足足喝了两刻钟，喝完了药也不安生，可还有谁比你更难伺候？”

黎繁没有为这种小事跟他斗嘴的心思，梦里的那个自己一直都是小意温柔的，她也不想就这样让梦里的自己变了性子。

“你先喝药吧。”她将桌上的药碗推到他面前。

如今反过来，她可没有喂他的打算。她跟他还不够熟，而他显然也没病到不能自理。

“熬药这种事情你让下人来做便是，不要总是劳累自己，你该多歇息一会。”男人没理那药碗，而是先拉着她在桌边坐下。

怎么梦里梦外的人都总是让她多休息，难不成她是以前也是个弱不禁风的身子？

不过这倒提醒她了，大户人家外出自然是要带上几个下人路上伺候。前几次的梦里，她一睁眼便是眼前的男人，如今想来，下人身上或许也可让她找些线索。

黎繁这边想着，却听到梦里的自己开了口:“我本来就闲着无事，这些事情做便做了。倒是你，总不注意自己的身子，果然我的话一个字都不放在心上。”

她说得云淡风轻，却颇有些埋怨的意思。

她的声音软软的，其中夹杂着三分气音，刻意收着劲，不响不亮，即使是说些气话也别有一番风情。这种声音放在寻常市井妇人身上叫矫揉造作，可放在娇小姐身上反而是一种恪守礼节的端庄和内敛。

他不以为然:“我这从小跟着师父习武，身子骨结实着呢，一个小小的风寒伤不了我半分。你这药再熬久些，我怕是都好了。”

她没说话，皓腕托住香腮，只是盯着他看，一双水眸平静无波，却最容易叫人心慌。

他当然明白这眼神是什么意思，立刻换了脸:“好好好，我会注意的，一切谨遵夫人教诲。夫人说的话为父一定日日背诵，半个字都不会再忘了。”他面上挂着讨好，仿佛跟刚才大言不惭的是两个人。

说罢，他拿起药碗就做状要一口闷，结果药液刚碰上嘴皮子便被烫得差点摔了碗。

黎繁笑出了声。

她一时没分辨出来是自己在笑还是梦里的自己在笑。

“我叫你注意身体，还能有错？你有个什么事，最担心的不还是我。”她将另一只手撑也在脸下，把自己朝着他送得更近了些，“不过，我也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不再被我唠叨。”

“嗯，什么？”他停下了吹凉药碗的动作，专注地看着她，好像真的打算请教一番。

“那就是……”她故作玄虚，“你休了我，把我赶走了，不就没有人管你了吗？”

他现在只觉得亏自己没有喝药，不然全得喷出来。

他一伸长臂，拦过她的肩头，迫使她抬头看她。

她脸上挂着得逞的笑，总不能永远都是他调笑她吧。

“这种不吉利的话，以后可不能乱说了。”他如临大敌，握住她的肩头摇了摇，似乎像是要摇醒脑子犯浑的她。

“你总不听我的话，我也没本事管住你，你说呢？”她有些报复性的睨着他，眼中含着幽怨，想来这不是他第一次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了。

“为夫现在想明白了，你这不叫管。像教书先生那样，学生有一点违逆就要惩罚，说的话一点都容不得学生反驳，哪怕自己并不能得到什么好处也要做，这才叫管。”

“所以你想说什么。”她总觉得他不是个会这样说废话的人，“你是想告诉我，你对你以前的先生意见就这般大？”

“我要说的当然不是这个。”他这好武轻文的人自然是同教书先生不对付的，但他此刻的确是有别的意思，“我想说的是，双儿这般关心我一定是有原因。”

“嗯？”

为何她总觉得他没什么憋好话呢？

“双儿希望我注意身体，我从前还不懂，现在明白了。我身体好了，对别人来说可能没什么，所以别人不会关心，但双儿可是能得到好处的啊。”

她更觉得莫名奇妙了，唠叨半天也听不见个响，还要被他反过来闹，她能有什么好处啊！这人真是的，盼着他好还有问题了？

可是不对，他脸上分明又恢复了那副轻佻带笑的模样。

“……你这登徒子。”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脸倏地红了。

“我又怎么了？”他故作疑惑，“我好好的才能护着你呀。”

“我用你护吗？你连这会生病的药都是我给你熬的，要是我不管你，你岂不是又不喝药了？”

“那我就希望以后我们家的药都是给我喝的。”

他又来抱她。

她听见背后无奈的声音——

“你不要再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