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知晓了自己可能无法主动地去问出些什么,黎繁依旧心心念念盼着下一次入梦。
还有,见到那个人。
自她上一次的梦境中他没有出现,黎繁才有些意识到,她好像开始记挂起了他。
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
黎繁生出了这样的心思,也会觉得自己有些古怪。再怎么说,现在的她不过才刚认识那人一段时间。
但转念一想,那男人是她的丈夫,两人的关系看上去也很是亲近,她会惦记他应当也没什么不妥。
又一次入梦,她已经习惯了那有规律的翻涌颠簸。
不知他们当时到底在这船上住了多久,竟然让她的梦到现在都还没离开这地方。
“双儿,你看。”
他摊开手心,一块白玉躺在正中,那玉温润细腻、水头极好。饶是黎繁这样没见过什么宝贝的人也看得出,这玉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今日的他依旧着一身白袍,衣上暗纹流动,袖口绣着祥云,配着如画般的精致眉目,竟真有几分那书上写的仙人之姿,要叫人担心他会不会什么时候就飘走了。
黎繁看迷了眼,一时不知是这人衬得美玉更柔和,还是美玉衬得人更温润了。
不过她还真想给他打扮得花俏些,衣服素了总是显得他太过淡然,就如同对这世间鲜艳之物没有一点留恋偏爱,也不懂得爱自己的鲜活与美好,竟看得她有些不是滋味。
被旁人夸奖生得好时,她虽会面上平静地道谢,心里却是十分受用。哪怕有时对她说这些话的人怀着些不太单纯的心思,她也习惯了将她爱听的单独挑出来,把剩下乌七八糟的同那人一并赶走。
他呢?他这样一副好姿容,二人尚未成婚时,赞羡之词他应当也听了不少,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受用呢?她不太信。
黎繁这次不打算主动开口了,反正也问不出什么,不如专心点听着,更何况她失忆后的确也不懂这些金银珠宝。
“这玉真好,我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玉。”梦里的她拿起那玉,一丝凉意从指尖传来,又仔细地瞧了瞧,爱不释手,“你是费了多少功夫才寻着的。”
“你喜欢便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他微弯了腰,朝她凑近些,“美玉配美人,能到你手上,也是这玉的造化了。想拿它做个什么?”
她听了他的话,又将那玉拿近了好生端详,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着。
“这玉生的这样好,再去把它凿了刻了,反倒破坏了老天爷的手艺,有些浪费了。”她有些纠结。
自古以来,最完美无瑕的玉都是不用雕琢的,反而是那些生得没那么好的玉石,才要经能人巧匠设计一番,巧妙的把杂色除去,把裂痕化作设计中的一部分,这才有了工比料贵的存在。
“好不好还不是人说了算。叫我说,拿它做个什么物件,保不准到时候你会更喜欢它了。”他好似一眼便看出来她的犹豫,“想做个什么,只管说。我一定找最好的匠人,绝不委屈了它。”
“做什么样式不重要,只不过,”她抬头正对上他的视线,用一双晶晶亮亮的翦水秋瞳看着他,认真道,“我是想要在这上面刻上你我二人的名字。我同你说想寻块玉,本来也不是想再多个什么配饰,只是想找个物件,做个字牌。而玉石最为坚硬,刻上了字,便是永远。”
从古至今,从木石到金玉,总有人喜欢用篆刻这种方式留下自己存世的印迹,盼望光阴来见证些什么。
他听到这话来了精神,面露笑意:“我明白了,等你我百年之后,就把这玉传给我们的子孙。后人便都能知晓,他们的老祖宗是如何心意相通、恩爱一生,只看这玉就能想起。”
她脸上染了笑意:“但是这料子这么好,我看了倒有点舍不得了。”
“无妨,日后我再为你寻更好的来。”他的大掌包住她的手,将那玉牢牢握在两人相贴的掌心中,“我看,就做对坠子,告诉工匠刻上你我的名字,让他看看怎么刻最好看。”
“做对坠子?”她还有些犹豫,又拿起那玉凑近了仔细看,“但这玉完美无瑕,硬将它从中分割开来,有些可惜。”她左看右看,实在是没找到哪里合适切割。
一块料子若本身是能雕成大物件的,那将分割成多块就是暴殄天物,她也会心疼,更别提其中损耗了。
他道:“或许也并不可惜。我见过一种对坠,由一整块料子雕刻成。坠子分开时与寻常玉饰无异,但其上有伪装成花纹的暗槽,两个坠子可借着暗槽严丝合缝地扣成一整块。扣上之后,玉坠表面花纹也可连上,若不仔细瞧,这二者就如同天生一体。”
她讶异:“还有这样神奇的物件?”
“这样的物件只可由一整块料子雕成,若用两块料子分别雕刻,即使这两块玉料同出一石,颜色也总会有异,终究不能毫无破绽地合上。”他凝着她,“若我说拿这料子雕这样两个坠子,你还会觉得可惜吗?”
“若真如你所说,那不可惜。”
他又道:“字还能刻在暗槽中,平时也不打眼,你一个我一个带在身上,同寻常配饰无异。”
他这主意是好,可怎么听着像少男少女背着人定做的定情信物呢?明明他二人都成亲了,弄得像是见不得人一般。
她随意开口:“你在哪见到的这样的物件?那物主也是这样刻字?二人分别佩戴?”
他垂下眼,有些犹豫,最终缓缓开口:“是我爹娘有这样一对玉坠。我也是许多年前见过,那上面有没有字,记不太清了。”
她哽住口中带笑的话。
他道:“若你介意,那就不这样……”
她忙抓住他的手:“那物件一定很好看,我听着就喜欢。你认识会做这种物件的工匠?”
“应该认识。”
“那就照你说的吧。”她一勾嘴角,那双眼若天上熠熠星辉般澄明。
……
*
黎繁醒来时脸上还挂着笑。
梦里的幸福好像那样虚幻,那样不真实。
可这都是曾经真真切切发生在她身上的,是那个芳华女子再平常不过的每一天。
醒来之后的寂寥也是自然而然的。
人啊,见过了繁花遍野,又怎么能满足于含苞一枝呢?
这也算是一种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吧。
除此之外,黎繁也开始思考着更多的事情。
她做了这么多次的梦,竟然一次都没有离开过那艘船。
起初她会安慰自己,他们也许真的在船上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但她也明白这其中的怪异。
他外出办公差,途中定然是要靠岸补给的,怎么可能一直不下船。
一个世家小姐就算再不愿见人,也不至于在船上待这么久都不下船走走吧。黎繁想,这样的日子是会憋死人的。
而且,黎繁的梦并不连贯,每一次都是从不知哪处开始,又从不知在哪处结束。
她做了这么一段时间的梦,到现在都还确定不了,哪一次的梦境发生得早些,哪一次又发生得晚些。
换言之,她的梦有可能是毫无顺序、毫无规律的。
黎繁实感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了这艘船上一样。
但若只是这样也还好。
她现在最害怕的莫过于,这一切其实都是她臆想出来的,根本不是她从前的记忆,梦里的人和事都是假的。
这种不安感随着她入梦次数越多,变得越发强烈了起来。
每想到这,黎繁都会强制自己停下来。
师父都说了这就是她的记忆,那就一定是。她之前也分析了许多,这些梦确实和平常的梦不太一样,梦中的许多细节也不是她能凭空捏造出来的。
就算是幻想,也不要拆穿,让她多享受享受这美好的虚妄罢。
*
上京。
和玉那日从公主府回来,攒了一肚子气。她想着,府上的人敢那样怠慢差事,无非是摸准了公主心善平常鲜少打骂下人,本想去请示公主能否重罚几人,以儆效尤,可谁料公主这出了些事。
公主病了,虽没到卧床不起的地步,却也鲜少出温荣堂。
宫中韩皇后刚得了消息便派了太医来查看。前几日驸马成谨随成将军去了京北军营,得了公主生病的消息,也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是以这两日将军府上只有夫人魏氏在。魏夫人第一时间便来探望过公主,也吩咐人从库房里挑了两根老参送来。可公主在将军府中不用每日去向婆母魏夫人请安,又是二嫁,和夫家一众女眷并不亲厚。魏夫人来了也只能守着臣礼问些不痛不痒的,只当尽到本分就好。
公主这是心病。和玉送走太医,心中无奈。
今日又下雨了。雨丝绵绵,打在桐油纸伞上,一阵阵稀碎的声响。和玉携了一身寒凉雨气入内,在外间站了会,才入内。
“公主。”
帐中女子缓缓抬眸,有气无力地唤她。
公主长得像娘娘,尤其是那一双眼,娥眉曼睩,婉转流光。但此时这双眼中的光好似熄灭了,她的鲜活也一并散去,这才让人注意到,她怏然勉强的笑容,和单薄寝衣下更加单薄的身骨。
“公主!”
和玉心疼她的公主,那个对谁都温和带笑,永远把苦闷留给自己的公主。
“太医说您万万不能再糟践自己的身子了……”
“我没有,你别着急……”
按年龄算,赵愉与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和玉、云辉差不太多,可和玉性子急躁些,温荣堂被纠缠上什么为难事也都是她最爱出面,以至于她总被公主劝慰,那声音就像是什么看透尘世的长辈在指点晚辈。但和玉在韩皇后跟前伺候过,知道皇后娘娘其实也是个沉不下气的人,公主这般温吞的性子无关皇后教导,只能是自己长出来的。
“云辉已经派人去守着煎药了。”和玉蹲在床边,拉住公主的手,“公主不能再因着怕苦不吃药了。”
赵愉本来舒展的眉头又微皱起来,仿佛在跟人商量,“我不想吃药,吃药没用。”
“公主莫要讳疾忌医。”
“我说是我的身子,吃药没用。”
和玉一怔:“怎会没用呢?即使那药吃了没用,也定是那太医没本事,陛下娘娘定会为您再寻……”
赵愉忽地哭出声来:“我说我不想吃药了。”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强撑着支起上身,“让峻儿来见我。”
“公主!”和玉慌乱下只得赶紧扶住她清削的后背,“公主保重身子!”
“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早该死的!别让我再吃药了,我要见母后!”
当是时,云辉推开门,匆忙跑来,一个婢女端着药紧跟着她身后进来。
“公主!”云辉眼中凝有水光,猛地跪在床前,“您这样糟践自己,奴婢该如何同陛下娘娘交代。”
赵愉仍是流着泪。
和玉也紧跟着跪在云辉身边,“公主先养好身子罢。”
“娘娘也记挂着公主呢。”云辉应和。
今日随那太医一同前来的还有皇后身边的夏姑姑。皇后自然担忧女儿,想要接女儿进宫疗养,但病人本不便腾挪,容易加重病情,只好作罢。皇后不便出宫,便差人去信给自己所出的三皇子楚王,令他代为探望。可楚王此时不在京中,赶回来最快也得五六日。
公主开府出宫后,与父母兄弟都无法轻易相见,此刻眼下所求竟是一件都实现不了。二人俱是心疼。
赵愉也明白了,终于平复下来,不再落泪。和玉、云辉二女相视一眼,心照不宣,“还请公主用药。”
赵愉看着二人诚恳的脸,良久,接过了那碗没再冒着热气的苦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