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一梦 第10章 赐名

赵乾最后还是将先帝扶回去了。待下人替先帝收拾好一身的狼藉，已过子时。

“殿下现在可是要回东宫？”问话的是先帝身边姓吴的大太监。

外面雪还落着，纷纷洒洒。新年的喜庆被檐下大红的灯笼映向四周，打在一片琪花玉树间。

赵乾思虑片刻，决定道：“父皇喝了这么多，本宫不放心，本宫就在这守一夜吧。”

吴公公想起东宫才出生的小郡主，出生了爹却不在身边。可这一边同样是太子的亲爹，他最有眼力见，断不会主动去坏太子献孝心的好事：“那奴才派人把偏殿收拾出来？”

赵乾一摆手：“没多久就要天亮了，不必麻烦，我就在这外间凑合一晚。”

“太子殿下一片孝心实属难得。”

赵乾叹气：“太医说父皇年龄大了，气血虚浮，本不该大喜大悲，今日却激动着了。还是我没照顾好他。”

吴公公便安慰赵乾：“陛下今日虽想起伤心事，可也得了开心事不是？”

赵乾微怔。还未得空换下的蟒袍上，满是墨渍，如星罗棋布；外头穹苍黯黯，天星繁密，正好相反。

待到日上三竿，先帝才吆喝着头痛，艰难起身。

赵乾则是在听见声响第一时间便入内了。

“你一晚没走？”先帝呼吸间酒气已散，可说话时的表情仍旧晕晕乎乎，声音慵懒。

赵乾点头，如实回答：“昨日太晚了。儿臣把您送回来后，看您那样子也不太好，就在这守了几个时辰。”

先帝便淡淡笑了起来，他的儿女，都教养得这般孝顺，他们娘功劳最大。

先帝又开口：“昨晚……”

“昨晚您喝太多了，都怪我，没看住您。”赵乾见父皇面上轻松并未有伤感之色，自己也松了口气。

吴大太监也早就领着徒弟立在一旁，但他的确太有眼力见了。赵乾将先帝扶着靠坐起来，这时吴公公才半步上前帮着太子垫先帝身后的软枕。赵乾又给他父皇喂了口茶水润润喉，随后便顺势坐在床边，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不似君臣，只是一对唠家常的父子，仅此而已。

“我说昨晚——我好像说了什么话？”先帝随口一问，迷迷糊糊地去想，又试着理清。

昨晚先帝喝醉后说了很多话，说女儿好久不来看他，要把老二老三召回来，还说要给刚出生的孙女起名。

“您说了很多……”

赵乾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从哪一件开口，却只听见先帝反应过来，大声道：“我说给你闺女起名！我是不是已经起好了？”

“是，正是！”赵乾一喜，稍偏过头，看见吴公公已经吩咐人去拿先帝昨夜的墨宝了。

先帝接过那张白宣，上面字迹歪歪扭扭，纸上还有些酒水晕开的痕迹，皱眉道：“这个字作名好，但是写得太丑了，备纸笔，朕再写一个！”

赵乾心领神会，扶他下床，一边忙谢道：“儿臣替阿愉谢过父皇。”先帝又是一阵大笑。

而当此时，东宫上下却是格外地安宁，最慌乱的时辰早已过去。

太子妃昨夜本与太子一同赴宴，席间听闻韩侧妃有临盆迹象，便跟赵乾商量自己先离席回去照看。太子妃是过来人，且一直怜惜韩氏这胎怀得艰难，拉着韩侧妃的手说了好些话，直到她快生了才出去。

待到小郡主终于落地，也是太子妃派人去通传的太子。太子熬到午夜，她又何尝不是呢？

那边传来话，说皇上听闻韩侧妃生了女儿，要亲自给孙女起名，不过等了一会，也没再等来消息，太子妃便安抚韩侧妃睡下，自己悄悄回去了。

韩侧妃这边累得脱力，却没睡多久——她睡前也听说了那事，心里弯弯绕绕想着，根本睡不安稳，起来后叫奶妈进来问话，最后干脆把熟睡的女儿抱到自己身侧，静静地看着。

她不受宠，但倘若她女儿能被她皇爷爷喜欢，也是一件幸事。

她就等啊等，却一直没等来皇上和太子那边的消息，开始心急，猜测皇上莫不是说笑，被东宫的人信以为真给传回来了？

而沉睡中的太子妃却被丫鬟急吼吼唤醒，迷糊间知道定是出什么事了，瞬间清醒，紧接着听那丫鬟说——

“皇上那边来圣旨了——”

虽然这圣旨不是给她的，但东宫大小内务都由她操办，此时也得是她领着东宫上下出去领旨。

太子妃大概猜到了。

除了赐名圣旨，还有圣上亲笔的墨宝，上面写着一个苍劲有力的“愉”字。韩侧妃此时不便接旨，由太子妃代为接过。

太子妃带着好消息再一次踏入韩侧妃的别院。而韩侧妃早就听了下人的传话，正眉开眼笑地哄孩子，昨晚还因剧痛和失血而苍白可怜的那张小脸又回上些浓艳的血色，鲜妍如窗外那株顶着凛凛朔雪绽放的红梅。

除夕夜下了一夜雪，直到现在都还未停。但她的身子偏巧在这日子里发作，从昨日傍晚开始就一直有人在她门前清扫，白色刚刚盖过石板的青灰色便要扫一次，如此重复，生怕耽误事。

这里里外外这么多麻烦事，仅靠她院里那些人是绝对不够的，多亏太子妃赶回来安排上下。她也十分感激太子妃。在东宫里，她直觉这将会是她最体面的一日，以后怕是不会有了。

不过……也不一定是绝对的，她的心脏沉沉鼓动着，或许有什么机遇也未可知……

没多久，太子也回来了，直往韩侧妃的居所含香苑。

太子与太子妃谈话间，韩侧妃才知此事起因经过。她不知是女儿运气太好，还是女儿果真命里带福气，只知道，她母女二人的日子应该是不会差了。

春去秋来，岁月不居。现如今已是元德二十六年，当年的太子赵乾成了威严天子，而当年那个幸得她皇爷爷赐名的小皇孙女，也已长成名满上京的吴国公主。

上京的吴国公主府是元德十四年在前朝英亲王府的基础上改建的。据说当年为公主府选址时，元德皇帝挑中了城南一处空地，工部都已开始赶制图纸了，那时的韩贵妃却不舍女儿离太远，向皇上求情，最终定下了离皇城不远的旧英亲王府。可以说，公主府是占了皇城外最好的一块府址。

而当年工部报批的预算虽未逾出先帝定下的规矩来，可先帝定的是新建公主府的批款额，眼下只是翻新便用了这么多，最后公主府翻修出来，碧瓦朱檐、丹楹刻桷，比几个皇子的王府都要气派许多，足见公主恩宠隆盛。

可这几年，公主大多数时候都随驸马住在将军府，鲜少回公主府，只每月派自己身边人回去察看。

而公主身边有侍女二人最为得力。这二人都是皇宫里就跟着公主伺候的大宫女。公主加封那年，这二人也蒙天子恩泽得了从八品女官官衔，品阶虽不高也无实权，却已足够她二人在宫外横着走，听人尊称一声“和玉姑姑”和“云辉姑姑”了。

和玉善管人算账，做事也更麻利；而云辉手巧，会上妆挽发，还会按摩针灸。是以公主身边大多时候和玉主外，云辉贴身伺候。每月回公主府察看的差事也自然落在和玉身上。

和玉每月回公主府约莫三至四次，做的事多且杂，譬如哪处屋顶坏了保修，账得经过她这，修好了还得请她检查验收；譬如哪个下人办事不利，具体也得她听过再行处置；再譬如公主在成家缺了什么家居布置，她也要回来领人开库房翻找。

有人说，公主府的管家一半饷银吃得是空饷——至少一半的事都让她这本该近身伺候公主的女官做了。

而公主府真正的管家听了也只能讪讪笑道：“和玉姑娘本事大，又受公主信任。我自己许多差事办不妥当，甚是愧疚。人家接过去，我还得多谢谢人家呢。”

再说和玉本人，她刚入宫时学的本也是梳妆，想着做个贵人身前二等功女，能不做粗活便足够了。可教习嬷嬷觉得她数算上颇有天赋，便让她改学管事，竟真让她被那时的韩贵妃挑中到身边。再后来，贵妃娘娘成了皇后，公主也即将出宫开府，她便被指给公主。因着圣上对公主的宠爱，她这小宫女也成了半个主子，跟着到公主府里过好日子了。

若教和玉自个说，她长这么大，最喜欢的也是吴国公主府，比皇宫自在多了——也是因为公主待下人和善。至于将军府，没公主府修得好便算了，还是一大家子人挤一起，公主甚至都不能单独住一个小院，她和云辉都不喜欢这地方。

可公主自姚驸马病故、改嫁成驸马后，便不愿住公主府了，若不算今年元宵公主出宫顺道回府那一次，公主已有大半年没回过公主府了。

和玉本该三月十八回公主府，时至当日却被将军府里的家事绊住，十九日有些特别又不好离了公主去，只得改到二十日再回。

她因着帮公主处理这两日的琐事，本就有些烦躁，二十日清早动身回府。谁成想，真正恼人的事还在后面呢。

先说和玉每旬都会回去一趟，碰上年节便会跑得勤些，有时公主身边事情多而公主府无事便也会偶尔少去一次两次的。这样一来，府里便有觉得摸准她回府规律的下人以为她这旬不会公主府，胆大包天地偷起懒来，正被她撞上。

和玉严厉倒是严厉，可熟悉她的人都知，她得公主授意非必要不会惩处下人。若只是偷懒不擦灰扫地之类的，顶多得和玉一句批评，不教公主见着便可。可谁料公主府太安逸，竟养出几个活腻了的。

公主府花园西北有一藏书阁，名“彧彧”，是公主同先驸马姚政大婚后改建而成的，其中藏有百余册姚驸马从江州祖籍带来的孤本。公主少时爱孤本，同驸马在这彧彧阁中消磨过不少时日。

春末夏将至，临近雨季。前几日来了场霈霈霪雨，阁中渗了水，潮湿溽热，水汽蒸腾。遇上这样少见的大雨，阁中那些金贵的书籍本来该被一一清点出来，确认是否有损，再往阁子里放上几个炭盆把水汽烘出去。可分管此地的下人见和玉未回府，偷懒不做事，结果真有几本书被漏雨泡坏了未得及时抢救。

和玉气得似是有一口淤痰堵在胸口，加之这几日也有别的烦心事，见了被损毁的先驸马遗物，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大怒之下，直接吩咐将几人拖下去打板子。至此也还没完。这主管之人是宫里给指派的，不比寻常家奴，她还不好随意处置，需得回去禀报公主之后，再行决断。

可回程马车上，想起自己将要拿这糟心事去扰公主，又是一阵烦闷。和玉更怕公主因此事伤怀起英年早逝的先驸马，再损害了身子。

待马车停稳在成将军府前，车帘一掀开，天都黑了！和玉心里啐了一口，往些时候顶多核账耽误片刻，今日竟是为一帮蠢货浪费这么些时间，且过两天还得再跑一趟，真是晦气。

她径直回了温容堂，打算先回禀公主再去用饭，可还没走到公主屋前，便远远被云辉拦下了。

云辉面露愁色：“你先别去公主房里，明儿个再说罢。”

和玉走得急了，此时停下脚步，微微喘气，担心问道：“公主这是……”

“白天哭了一场，这会刚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