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对方约定明天见的微信后,手机仿佛一蹶不振似的陷入了沉默,江野不意外地退出聊天界面,在这期间乔翎的头像上又出现了新增的红色标记,点进去看到对方发了个已安排的表情。她撇了撇嘴,没再回复,直接熄灭了屏幕。
对于这个比自己年纪大了半轮但心智上似乎发展得还落后些的姐姐,江野那层礼貌客气的伪装没多久就被她自己扔进了垃圾桶。她妈起先通知她可能找到了后老伴儿的时候属实千叮咛万嘱咐过:“你乔叔有个女儿,你得叫人家姐姐,以后说话给我注意点儿,别吓着人家。”江野听得又想乐又好奇,你不会真的认为你闺女是什么妖魔鬼怪吧?刘韵霞斜乜瞅她一眼,你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你啥样我还不知道?
以至于,不久之后两家人的初次正式会面,就在一种友好但所有人都端着点什么的气氛中开始了。菜上到一半,江野去了趟卫生间,上完出来洗手,听见外面乔翎正在外面走廊打电话。她无意偷听,但这位姐姐的嗓门儿实在是不小,信息几乎毫无衰减地被她原样接收。
“人倒是挺好的,这把我爸绝对是走狗屎运了。”
“他俩爱干啥干啥,我半点意见没有……哎我跟你说没?她还带了个女儿来。”
“谁说不是呢?我好好的独生子女当了快三十年,一下给我干成姐了。咱也没当过啊……”
在乔翎闭嘴的间隙里听得出对面是个女声,想来两人的关系十分熟络自在,乔翎那副打心底里没拿对方当外人的样子,让江野对电话另一边究竟何许人也打了个问号。
对江野来说,从好友列表里找到一个可以像这样肆无忌惮、随时随地聊起来的对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朋友她当然有,数量甚至不少,但她和朋友的相处模式不是这样运转的。她做不到安心地让对方忍受自己突如其来的电话轰炸,就像她的朋友们也做不到随便拿出一餐晚饭的时间来耐心听取她的人生又遇到了新情况。
考虑到再磨蹭下去难免惹上偷听的嫌疑,江野三两下擦干了手,故意昂首挺胸从乔翎面前走过。对方的表情如她所料地凝固,继而演化成尴尬但不失礼貌的微笑。她还嫌药劲不够,一脸纯良地朝乔翎点点头,擦肩而过的瞬间甚至听清了手机里传出的声音,那边的人语气淡淡,说了句“不是挺好的吗,你的生命里终于有比你幼稚的人了。”
已经走过的江野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想着,不管那边是谁,这句话你注定说错了。
这时如果有人告诉她,再过一年,这声线将以摧枯拉朽毁天灭地的力量贯穿她的思想、梦境、昼与夜。她不光不能信,还得问候一句,你是傻了吗?
一年后的此刻,江野正仰脸躺在她纽约公寓卧室的床垫上,眼前的天花板上清晰地斜刻着阳光透过百叶窗留下的数条平行线,说明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已经在工位前落坐,克制着翻白眼的冲动忍受邻座的白人小哥和韩裔妹子无止境的闲聊,就这样开始一天的工作。今天是不正常的,各种意义上。
合租室友的房间传出爵士歌手轻懒的声音,Beautiful Stranger,她的歌单里也有这首。但在此时此刻的她听起来,这歌名更像一个诙谐的隐喻。
她的航班将于8小时后起飞,但是这个才刚宣告了要去收拾行李的人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动弹,只顾沉浸在一种雀跃与梦幻交织的氛围中,整个人有点飘飘然。好在她的东西不多,夏天的衣服更简单,这次回国预计只待两个星期,收拾行李对江野来说不过是往摊开的箱子里扔几件黑白灰蓝几种颜色的T恤和短袖衬衫,再带上两三条休闲裤和牛仔裤而已。
江野翻了个身试图再睡一会儿,偏偏眼皮就像装了弹簧闭上又睁开,反复几次后她终于决定不再跟自己对着干,拿起手机点开相册,往上滑到了一段从乔翎的朋友圈里保存下来的视频,数不清第几次地点开播放。
有一件事乔翎不知道,陈舟更不知道,江野其实见过陈舟。
一年前饭局上的小插曲没有造成任何不快,反而激发了她和乔翎一见如故的姐妹情,饭局结束的时候两个人已经互相加了微信,乔翎还叫江野帮她多留意同学圈子里的优质单身男。(江野疑惑: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些顶着被屁崩过的发型、戴着高度近视镜、洗了把脸就来上课的男同学吧?)但因为她这两年不常回国,所以两人几乎没有合适的契机见面聊天。
然后就到了今年春天,江野忙着准备学位申请的各种材料,加上那段时间学妹夏景璠因为和男友秦韬的关系出了问题似乎很需要人陪(事实并非如此,但当时的她是这么以为的),白天没空做的正事全靠晚上熬夜赶进度,就这样睡眼朦胧地刷出了那条朋友圈——乔翎在音乐节上随手拍的一段视频。
手持拍摄的画面颠簸摇晃,镜头在大屏幕和舞台上模糊不清的真人之间来回位移,现场音效嘈杂,但因为恰好也是她蛮喜欢的女歌手,所以江野耐心看到了最后。直到画面侧边带到了一个背影,蜷曲的中长发跟着音乐轻轻摇晃。画面突然一个大幅抖动,配合画面外的惊呼,她猜测多半是拍摄者没站稳。听到叫声前面的人迅速转身回头,一把扶住了乔翎的手臂。她得感谢乔翎崴了脚也没撒手,也因此,镜头如实记录了对方的脸色何其生动地,从最初的面无表情到惊讶再到一瞬间盈满笑意,像她身后的舞台炫光一瞬间唤醒了夜空。
Let the music fade. Let me bask in bitter sweet dismay.
Lay your hands on me. Give me just enough so it’s hard to breathe.
画面外,舞台上,相隔13个时区和整个太平洋磅礴的水,江野只能透过手机屏幕用想象力去还原那个夜晚,年轻的女歌手还在唱,但是音乐、文字、光线都变得不再重要了。她已经遇到了比那些都更让她无法挪开视线的事物。
江野考虑过要不要和乔翎提起这件事,考虑的结果是,她逼自己赌咒发誓“求你管好自己的嘴”。她该怎么说?乔翎姐,我好像对你的朋友有点一见钟情,哦对忘说了,我是Lesbian来的。乔翎什么反应她不好预测,但是她妈的反应江野用肚脐眼儿都能想象出来,但凡传到刘韵霞的耳朵里,这个女的能把她塞回肚子里重新生一遍。
所以她只能忍着对自己接下来的行为活脱脱一个stalker的自我厌恶,给乔翎留言,「好羡慕。自己去的吗?」
对方很快回复,「没,和我发小儿陈舟。」
那是江野第一次听到陈舟的名字。
后来只要乔翎发朋友圈,她就像强迫症似的必定点开带人像的照片,在里面下意识地搜寻一个脸庞素净瘦削的姑娘。那些照片有时只有她们两个、有时还有其他朋友,多是出去玩的自拍,或者本意是想拍面前的美食但不小心带上了对面的人。陈舟永远是漫不经心地笑着,要么就微微压着下巴但一定会挑起眉梢直视镜头。让江野想看又不敢看。好像自己那不堪细问的心思隔着手机屏幕都会被对方的眼神戳破。
这次回国参加她妈和乔叔的婚礼,江野原本也没想着真能见到陈舟。毕竟两边都是高龄二婚,不可能大操大办,更不曾听乔翎提到邀请朋友的计划。
直到前天刘韵霞在他们的重组家庭群里发了条通知,说乔叔的妈妈突然摔了一跤住院了,他们要赶回老家看望老人,婚礼也有可能推迟,这两周麻烦乔翎照顾一下妹妹。她和乔翎前后脚在下面回复收到,祝奶奶早日康复。手机还没放下,同时又收到乔翎的私聊,「小江,有个事儿咱姐妹俩得统一战线哈。」
江野终于肯承认,上天好像总在出乎意料的时候对她心生眷顾。当乔翎可怜巴巴地向她坦白自己根本不在B市的时候,江野嘴上说着没事好好玩,内心却在谴责已经提前预感到什么并为之窃喜的自己,真挺不是人的。
“猜我现在在哪儿?”乔翎一个语音通话甩过来。
“……”
“我在巴厘岛!注意保密啊不许告诉我爸和刘阿姨,我一直跟他们说我忙成狗了请不下来假,但是眼瞅我这年假要过期了,总不能真不请吧……”
“绝对保密打死不说。”江野不算有耐心的人,听乔翎话头越扯越远,当机立断截停,“你不在的话,我回去是住我妈和乔叔的新房吗?”
“他们那新房还没装完呢。放心吧,姐都给你想好了,你先去我发小家住一个礼拜。我过几天就回去,神不知鬼不觉把你接回来。”
江野呼吸一窒,开始调整心率,“哪个发小?”
“陈舟呗,我从初中认识到现在的就她了。”说到这儿,乔翎忽然笑得诡秘,“哦,还有一个童笑闻,她就不太方便接待你了。”
但眼下江野的心思已经很难关注到其他事情。发现这边没有接话,乔翎赶紧加急输出,再三向她保证,陈舟这人是有点独,一开始相处可能有距离感,熟了之后性格特随和,你不打扰她,她绝对不打扰你。
“没问题,只要人家不嫌我烦。”这次江野答得爽快。
因此当今早收到陈舟好友申请的时候,她根本无从预期对方将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自己。通过乔翎的前期铺垫不难推测,对方在人际交往方面属于慢热的类型,这让江野对于她们的初次对话总体上感到满意,毕竟对陈舟来说和陌生人无异的自己,即将作为一个从天而降的大麻烦叨扰人家一整个星期,这么看来陈舟能跟自己聊足三个来回简直称得上非常给面子。
算是个好的开始吗?她想。得算,但愿如此。
“学姐。”
她关掉屏幕,反扣下手机,抬头看向门口,室友Lena站在半开的门边往里探头,“还没起床?不是今天下午的飞机吗?”
“马上就起。”她靠着床头坐起来,抓了把睡乱的刘海,“怎么了?”
Lena双手抱拳放在胸前眼巴巴看着她,“可不可以借一下你国际经济法的复习资料?我们那个老师讲得好烂。”
江野从床头柜上捞过笔记本,说OK啊,不过是按我自己的思路整理的,有看不懂的你问我。眼看文档已经成功发送,Lena还是站在门口没有要走的意思,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终于让她认真地好奇起来,“还有事?直说呗。”
“也没什么。”Lena瞄了她一眼,“就是,你听说了吗?景璠和秦韬好像分手了。”
事情已经过去四个月,听到这两个名字依然让她心脏打颤。江野合上笔记本,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拉开衣柜下定决心一口气把行李收拾完。“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我听没听说又怎么样。”
“话是这么说,但是大家都说,景璠和秦韬分手是因为你。”
她头也不抬地反问回去:“你呢,你也这么认为?”
“当然不会!”Lena连连摆手,当场表态自己绝对站在江野这边,“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所以我的朋友都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是我朋友的人,我管他们怎么想。”
诚然对方事不关己的态度多少让她抓狂,但这个理所当然把她划入朋友圈的行为又有点让人感动,Lena无奈叹息,“只是替你们觉得可惜,去年你们三个关系那么好。”
这次江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似乎对Lena的说法感到很是意外。他们关系好吗?她自己是不会用“关系那么好”来形容秦韬和夏景璠的。
留学这两年就像一场漫长的夏令营,她知道自己只是暂时地生活在这里,带着明确的目的性,无需寻求认同感和归属感,因为到了某个确定的时间点,异国他乡的一切就会随着她的离开而自动消散。在江野看来秦韬和夏景璠只是在这陌生地界一起吃饭和自习的搭子,有他们可以消磨时间,没有他们也不会有什么不适。她从一开始就不是来交朋友的。
江野承认自己对待不在意的人和事称得上冷漠,但让她在意的人和事又确实不多。
秦韬是在华人聚会上认识的,和她同届又是老乡,很快发现他们的选修课有好几门重叠,顺势混成了见面会聊上几句的熟人关系。夏景璠是去年入学的学妹,秦韬一眼就对这个笑眼弯弯的妹子有好感,江野陪着秦韬跟人家搭了几次话,要来了联系方式,后来渐渐就形成了总是三个人活动的队形。
这段友谊发展的过程里,江野自觉什么也没做,不积极也不主动。出去玩都是秦韬或夏景璠起头,她主要起到一个和秦韬轮流开车,或者和夏景璠住一间房帮他俩避嫌的作用。如果在其他人眼里这样也算是一种铁三角,那么就难怪Lena对这段失落的友谊看起来比她自己还惋惜。
“好了好了,接下来有人要换衣服咯。”江野低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自己床上的Lena。
明白再聊下去也问不出更多的信息,女生撇着嘴起身,“换就换嘛,有什么了不起。”
卧室的门在身后关上,江野脱下被她拿来当睡衣的黑色圆领Tee,换上一件准备出门穿但长得和上一件没什么区别的黑色半袖,灰色运动裤也换成了米色工装裤。这是她最常见的行头。夏景璠约她逛过几次商场,例如去年黑五,早早约了江野那天哪儿也不许去,下课直奔梅西扫货,逛了不到半小时江野已经显得三心二意,只挑中一件帽衫和套头毛衣,后半场就是被夏景璠拖着游走在各个女装品牌,宁愿请缨帮忙拎购物袋也好过在人群里漫无目的乱转。
想到夏景璠,从今早开始因为收到陈舟的消息而美好起来的心情被抵消掉少许。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卷入类似的无妄之灾了,高二那年因为小团体里关系的远近亲疏,和由此带来的嫉妒与误会有过被孤立的经历。但这次不太一样,这次她好像是真的,不小心地,成为了三角关系中的一角。
风波开始于四个月前秦韬的一次爽约。整个3月江野一心扑在论文的final draft上,没怎么参加三人活动,夏景璠因为住得近直接来公寓找她的次数反倒更多些。也是因为这个,江野暗地里猜测这两人多半闹了点矛盾,奈何她这人实在不爱管闲事,所以并未细问。
那天下午本来是打算三个人久违地一起去downtown吃日料,但秦韬最终还是临时有事来不了。
“你小子还能更狗吗?”江野气得在群里开麦骂人,转头见夏景璠正在心如止水地回复消息,想想也就拉倒了,被放鸽子的女朋友都不气,她气什么。接着两个人改变原计划,就近找了家咖啡馆消磨时间。
“我答应秦韬了,和他在一起。”坐下没多久夏景璠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江野不明就里看着对方:“你们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吗?这段时间你总是一个人来找我,我还以为你俩吵架了。”
但这次夏景璠只是低着头,没有继续话题。江野的思维方式偏向理性和直接,对女孩子细腻的心思不大善于拿捏,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提到秦韬惹得对方难受,也就不敢再多嘴,默默啜着薄荷巧克力奶昔。
“江野,你其实喜欢女生吧。”
伪装成疑问的陈述句在当下的场合被抛出是始料未及的,但江野并不意外。她从未在这件事上弄虚作假,只不过别人不问她也不会主动提及。所以对于夏景璠的提问,她承认得坦率,“你看出来了?”
对方用看孩子一样无奈的眼神看她,“超级明显,你看男生的眼神就像看桌子椅子一样。”
这倒是她没想到的,江野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含蓄了,否则她的眼神应当充满鄙夷和不耐烦才对。
“会喜欢上什么样的女生呢?”
又来了,她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几乎所有人在知道她喜欢女孩子后都会接上这么一句,她不认为人们是真的好奇她喜欢什么样的女生,至少她身边异性恋的朋友从来不需要向大家逐条举证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生。人们这么问她,要么是出于一不小心揭露了什么大秘密的尴尬,要么是出于对这个群体的无知,才会一下子懵住想要试图显得不冒昧也不歧视。可惜在江野看来这些既没有必要,更没有让她感觉自在一点。
而且实际情况是,江野也从未预设过所谓的“理想型”应当是什么样子。初中,她对长得漂亮成绩又好的班长有好感,高中,她对长得漂亮还格外偏爱她的生物老师有好感,本科第一次谈恋爱,初恋对象依旧漂亮,笑起来很明媚,脸颊一侧会露出可爱的酒窝。
综上所述,她只能说自己喜欢漂亮的。听起来肤浅得要死,但是仔细一想,谁又不是呢。
她叼着吸管,漠然看向街上来往的路人,在纽约或任何一个国际大都市的街头你将见到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各色人种,多漂亮的都有。江野的专业是国际关系,但选修过社会心理学,她当然知道所谓“美丽”不过是人类社会建构的概念,即便以人们的最小共识去筛选,这颗星球上称得上美丽的人也是一抓一大把,无穷尽也。你将如何在芸芸众生中找到那个唯一、特定的契合灵魂,那个愿意同你建立起深刻而长久情感连接的对象,她真的存在吗?这是江野无法不去思考的问题。
在那个茫然无着的瞬间她忽然想起陈舟,一个对于当时的江野而言仅存在于二次元的人。据乔翎朋友圈的影像资料显示,陈舟当然也漂亮,但是她身上一定有别的东西让江野被这个素未谋面的灵魂和躯体难以抗拒的吸引,只是眼下的她尚不能够总结与提炼。
“喜欢好看的。”事实上是,她也没有答案。
等待中,夏景璠无意识地用叉子拨弄着面前的芝士蛋糕。听到这个答案她抬起头,嘴角悬浮一抹想试图显得轻松但不知怎么弄巧成拙,反而压迫感逼人的笑容。
“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江野也不想这样反应,但当下她能做的只有本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嗓子干涩发不出声音。
“我早就猜到你喜欢女生,你身上有那种气质。只是我不确定你对我有没有好感。刚才说我和秦韬在一起的事,其实是骗你的,想试探你的反应罢了。”
过载的信息量让一向自诩大脑八核运转的江野也不得不卡壳。好在对方似乎已经不想再等待她的回答,自顾自说下去:“起初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也让我以为我是喜欢秦韬的……从你不在场的几次开始,我才意识到我对秦韬只是好朋友的感觉。那些开心是真的,但不是因为他,是因为你。”
她知道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了,否则她看起来就和一个冷漠的白痴别无二致。江野尽量让自己显得镇静,斟酌着用词沉声道:“谢谢你,景璠,被你喜欢一定是非常幸运的事。但是对不起,我对你,并没有超过朋友的好感。”
被攥紧的叉子因为掌控不好力度而频繁与餐碟相撞,清脆的声响在此刻听起来像节奏混乱的鼓点令人不安,女孩子通红的眼睛像在对她发出无声的质问。江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夏景璠肯定也没有做错任何事,可为什么她们两个都一同陷入了无解的困厄?
“是啊,你当然会这么说了。但你敢说你没有在享受这种所谓好朋友的暧昧?你敢说你一点不想赢得女性朋友的好感,不管这种好感是来自朋友的身份还是恋人的身份?”
“你怎么会这么想?”江野难以置信。她紧盯着夏景璠,像第一天认识面前的人。“是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让你这么觉得吗?不管是什么,我向你道歉,这绝对不是我的本意。我真的、真的,只是把你当朋友。”
焦急之下,她已经顾不上考虑自己再三强调对方的朋友身份是否会造成二次伤害。夏景璠终于放弃继续压抑自己的情绪,叉子咣当滚落在桌面上,惹来隔壁桌客人的侧目,但她们两人谁都顾不上去理会。
“所以,你陪我逛街哪怕你根本不想买东西,你陪我看电影哪怕是你不喜欢的片子,在街上遇到白人racist你会帮我比中指骂回去,这些都只是你对待普通朋友的方式?”
是的。江野轻轻点头,咽下了即将第三次说出口的抱歉,但夏景璠已经从她的眼神中读得再清楚不过。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向对方解释明白,你所说的那些事看似感人但其实一点也不难,不足以成为划分朋友和恋人的分水岭,更不该成为感情的□□。江野看得清自己的心,分得清同性朋友和恋人的区别,她可以耐着性子陪朋友逛街、看不喜欢的电影并吐槽,甚至在需要的时候两肋插刀,但只有那个特定的人,那个能让她看不喜欢的电影也津津有味,逛一天街还嫌不够情愿继续走到世界尽头的,才是她确认的笃定的,喜欢的人。
这场由三人变为两人的聚会因为夏景璠随便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席,最终只剩江野独自一个留在街边的咖啡座。
那以后直到今天,她们再没有联系过。期间秦韬来找过江野,问她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几次他提出三个人出来玩,夏景璠都表现得非常抗拒,问原因又不说。江野是更不能说的。草草安慰了几句,说她最近太忙见了面态度也不好,景璠不来也对,还额外叮嘱秦韬好好陪人家别老放鸽子,总算是把一头雾水的大直男打发回去。
再后来,就是辗转从同学圈里听说,夏景璠和秦韬还是在一起了。江野翻出沉寂许久的三人群,发了一条祝福的消息。没几分钟就看到秦韬美滋滋的回复,「嘿嘿让姐费心了,皇天不负苦心人。」夏景璠的回复是隔了一晚,直到第二天才收到的,一句谢谢。
去往机场的AirTrain上,江野戴着耳机听歌,在半睡半醒中回想起过去四个月的经历,好似发生在上辈子一样恍惚。如今她是顺利毕业了,秦韬因为学分没修完还要继续上秋季学期,原本以为少了她这个电灯泡的存在,那两人可以安心谈一段校园恋爱。今天听了Lena的话,她虽然表面上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却不可能一点波澜不起。
她知道秦韬对夏景璠有多认真,一颗认真的心比玻璃更易碎。她也了解夏景璠不是践踏真心的人,如果这两个人真的分手了,显然没有任何一方可以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
江野叹了口气,在斜射的阳光下眯着眼睛打开手机,从播放列表中选了那首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在脑海中循环播放的旋律,Beautiful Stranger。想点别的吧,消除掉这座城市,想点遥远的事物,能让自己开心的人。
在她下决心的同时,屏幕顶端跳出一条新消息提醒。她点开提示栏,发件人在断联的四个月里已经换了新的头像,以前的卡通小狗换成了一张坐在fine dining餐厅桌边的照片,江野猜测餐桌这一边拍照的人会不会是秦韬。
「Lena说你是今天的飞机,一路平安。我还是有些话想对你说,等你回来之后,我们聊聊吧。」
江野对着陌生的头像犹豫再三,敲下一句:「好,回来我联系你。」
然后再无消息。她放下手机,在歌声中又睡去。七月下午的阳光透过眼皮照出一片混沌的光亮,眼前一会儿是夏景璠泫然的侧脸,一会儿是秦韬乐呵呵的傻笑,一会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陈舟皎洁的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