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晨间大雾,鹿鸢在山中采清露,崇砾身裹氤氲而来。
鹿鸢愣愣看着他,半天才蹦出一句,“你找谁?”
找师兄师姐的话,你得等一会儿,这个时辰,他们应该还没起来。
“我找你。”崇砾轻声说。
找我?鹿鸢又是一愣,慢慢垂眸,心思变换。
崇砾说找她,可又不说话,鹿鸢等了半天,忍不住瞥去一眼,发现崇砾目光斜向下,好像在注视她的手。
鹿鸢低头,瞅瞅手里的乾坤玉净瓶,犹豫了一下,把瓶子举起来试探,“这是新采得清露,你要喝吗?”
崇砾沉吟,从袖中掏出一只杯子,双手捧杯向前伸,微微欠身。
一杯清露也值得天界二皇子眼巴巴地讨?鹿鸢暗自好笑,大方上前为崇砾倒上一杯,随后捧瓶倒退,隔着三步远,与崇砾相对。
乾坤玉净瓶是鹿鸢的师父元觉道人之物,从前她在师父跟前随侍,主要任务就是抱瓶子。盛在瓶中的水称为圣水,备受欢迎,每逢佳节盛会,常有仙士成群结队前来讨要,鹿鸢不厌其烦,将圣水一一分与众仙。所以,这倒水的活,她熟得很。
崇砾仰头,一饮而尽,鹿鸢被他豪饮的模样惊得一怔。
崇砾抹了把嘴,当头就是一句,“你不应该嫁给水君。”
鹿鸢呆呆看着他,咽了咽口水,“为、为什么?”
崇砾脸一偏,避开鹿鸢的目光,又不说话了。
鹿鸢渐渐回神,自嘲地笑了笑,半开玩笑地说:“不嫁给他,我嫁给谁?”
你父帝赐得婚,你来跟我说不应该?你怎么不拿这话去问你父帝。
崇砾踌躇,眼神摇摆,末了,轻咳一声,“南荒山君才死,你也该缓一缓。”
鹿鸢脸色一变,覆上一层寒霜,“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二殿下,请你......”
“不是为了说这个。”崇砾紧忙打断。
在鹿鸢冷脸的一刹那,他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找的借口烂透了。来见鹿鸢之前,他想了很久,做了很多准备,可事到临头却慌不择路。
鹿鸢冷冷看着他,表情不善。
崇砾心中懊恼,一板一眼地换了个由头,试图将此事揭过,“我听说你受了伤,还好吗?”
鹿鸢觉得莫名其妙,“什么伤?”
“就是南荒山君在婚礼上......”
“早好了。”鹿鸢咬牙。
陈芝麻烂谷子,就你翻得起劲儿,崇砾你是故意的吧。
“没什么事的话,请回吧。”鹿鸢冷冷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我不明白!”崇砾大声说。
鹿鸢离去,毫不犹豫。
“那时,你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吗?”崇砾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的疑惑。
鹿鸢脚下一滑,停在那儿僵了一会儿,慢慢回身,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还带着一丝苦笑。
“当然是真的。”她看着崇砾的眼睛,一字一句坦坦荡荡,“那时我对你说得每一个字都出自真心发自肺腑。”
崇砾暗暗松了口气,眉目变得柔和,嘴角染上一点点笑意,听鹿鸢亲口承认,他感觉心头有花开放。
“那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心也愈发迷茫,“说喜欢我的是你,转头另嫁的也是你?”
另,嫁?鹿鸢挑眉,仔细回忆后确认,她只向崇砾求过爱,没求过婚,措辞用不着这么严肃吧。
“我喜欢过你,那又怎样。”鹿鸢理直气壮,“我喜欢你,但我从未想过嫁给你。”
因为你没给过我希望,我对你也就没有期望,更不会去奢望。
崇砾傻了,有被打击到,也有被震惊到。
“既然你问了我,那我也问一问你。”鹿鸢决定索性把话说开,“你知道我喜欢你,那你喜欢我吗?”
在她看来,崇砾当初是礼貌地接受了她的表白,并礼貌地无视了她。
“你问我为何转头另嫁,那你可有想过娶我?”
你不喜欢我,更不会娶我,所以,你管我嫁给谁。
“你怎知我没有?”崇砾攥紧背在身后的右手。
鹿鸢一怔,定定看着崇砾,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温柔,“别说气话。”
“我不是第一次成亲了,你若想过,也不会有今天。”
当初你对我置之不理,而今我已经要嫁第二轮了,你反过来纠缠质问,影响彼此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怪难看的。至少在今天以前,你在我心里,是可以留作纪念的美好。
“我喜欢你,我真诚地表达,不求你回应,也没对你死缠烂打。”鹿鸢不觉得羞赧,认真跟崇砾讲道理,越讲越舒畅,越讲越释然,“崇砾殿下,我喜欢你,与你无关。”
“何况,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你了。”
....................
崇砾逃离九涧山,之后像疯子似的在山川原野间横冲直撞,最后,一头撞上锦屏山脉,他深埋在皑皑冰雪中,沉沉睡去。
被穿透的心,跳得越快,就越痛。
五百年前,崇砾还是石翳未褪,人形不全的模样,受尽冷眼。
那是一个云朵连成片的午后,元觉道人在淮水之滨讲经传道,众仙云集,绵延水岸千里,崇砾也在其中。结束后,众仙散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崇砾躲在一丛灯芯草后面,望着远处被仙士簇拥,一遍遍倒水,依旧言笑晏晏的少女。
手捧净瓶,身穿纱衣头戴花冠的少女是元觉道人的徒弟,鹿鸢仙子。
崇砾也想讨杯圣水,还想......听鹿鸢仙子跟他说句话。等了足足三个时辰,他由站变蹲,最后索性抱膝坐在地上,外面终于安静了,只剩鹿鸢自己。他鼓起勇气,正打算出去,眨眼的工夫,鹿鸢身边多了一个人。
年轻的水君彬彬有礼,讨到圣水饮下,又与鹿鸢谈笑,最后好像问了一句什么,鹿鸢给他指了方向。水君走后,鹿鸢露出疲态,忙了大半天,她也累了。
而此时,机会就在眼前的崇砾却犹豫了。她累了,他是不是不应该打扰她?他相貌丑陋,她会不会讨厌他?
崇砾正胡思乱想,眼前飘扬起一片洁白的裙摆,他恍惚抬起头,发现鹿鸢就站在他面前。
鹿鸢早察觉到崇砾在旁窥伺,崇砾不肯现身又不愿离去,她好奇,便来看看究竟。
崇砾慌忙起身,又飞快低下头,手里握着树叶卷成的杯筒,鹿鸢以为他想讨圣水却不敢开口,于是伸出手,主动倒给他。
崇砾急忙去接,杯子被他捏得不成形状,衣袖缩到手腕上,圣水从瓶口流下来的那一瞬,崇砾突然看到自己握杯的双手,虎口处石翳斑斑,清晰可见,他心中大乱,不顾一切地想盖住手上的斑痕,圣水就这样浇在了他的手背上。
鹿鸢匆匆将净瓶扶正,看了崇砾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经过圣水滋润的肌肤,顷刻间变得光滑无暇,崇砾大吃一惊,不断抚摸细腻如新的手背,从出生便开始折磨他的缺陷,就这样消失了。
鹿鸢看到崇砾的变化,好心提议,“你用这水洗洗脸,说不定能化去脸上的疤。”
崇砾讷讷伸出手,接下一捧圣水洗了把脸,他能感觉到脸上的变化,可眼前没有镜子,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他能看到得,是一双温情流动的眼。
“仙友俊美无俦,应笑颜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