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争吵,最终消弭在了温特沃斯端进来的两碗泡面中。
林客和伦科沉默地吃完了东西,没有和对方说任何一句话。
随后,三个人就回到各自的房间里休息了。
而艾涯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在凌晨三点半的时候,她提着一盏灯,走下了楼梯,从前门绕出去,来到了别墅后的一座小门前。
她推开门,走进了地下室,来到了劳伦斯的房间门口。
艾涯熄灭了手里的风灯,将它放到了门边,随后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比起艾涯的屋子,劳伦斯住的房间就狭小多了,这里根本没有窗户,见不到太阳、月亮和天空。
只有通风系统在徒劳地运转,试图把这个房间里的衰老气味抽出去。
房间里漆黑一片,艾涯摸黑坐到了劳伦斯床边的椅子上——她对这间屋子非常熟悉,所以不会摔倒,也不会碰倒别的东西。
床上,劳伦斯正在沉沉地睡着,艾涯听见了劳伦斯高低起伏的呼噜声。
说来也很新奇,在过去的夜晚里,他们在欢爱过后,从没有过睡在一张床上的经历。
所以,直到现在艾涯才知道,劳伦斯睡觉时是会打呼噜的。
霍普就不会,艾涯心里想起了另一个男人,心中涌起了无限的柔情。
或许是因为霍普死了吧。
他的形象在艾涯的记忆里渐渐淡去,最先消失的就是他的缺点。
霍普死了,所以他的一切在艾涯的眼里都变好了。
而活着的人太生动了,好和坏都是那样鲜明。
她隐约想起来了一件往事,那是在她小的时候,艾涯还在上学。
不到十岁,七岁吧?
暑假里,仆人们都会举行力量比赛,比赛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拔河、相扑、跆拳道、柔道和掰手腕。
从艾涯的太祖父起,每一年的夏天都会举行这样的比赛,对于在比赛中取得优胜成绩的人,家主会给予奖励。
那个时候,艾涯原本要和母亲一起回外婆家参加婚礼的。
结果,外婆家里出了一点事,艾涯的小姨,在婚礼的前一天被马蜂蛰到了脸,婚礼不得不推迟,去外婆家的事情当然也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她每日里闲的发慌,对于淑女礼仪,她早在五岁之前就已经能倒背如流了,一言一行都是社交圈里的标准模板,人人都说,戴伦家出了一位漂亮可爱的小公主。
而对于商业上的人情往来,艾涯还没有正式开始学习,她还太小,有些东西太“数学”了,她暂时还学不明白。
于是她每天只需要上击剑课,下了课之后,就只能无所事事地能在庄园里游荡,后面还跟着一群仆人。
突然有一天,仆人们全不见了!
他们不再像跟屁虫一样跟在艾涯的身后了,反倒是艾涯急急忙忙地跑去找他们。
一找,她就见到了十岁的劳伦斯。
是的,十岁,那艾涯当年,确实是七岁了,他们之间差了三岁。
劳伦斯那么小的个子,瘦得像一根麻杆一样,感觉风一吹就倒了,竟然能和一个比他大上五六岁的人掰手腕,还赢了。
艾涯的父亲给劳伦斯发了奖状,还给了他几袋粮食、面包和黄油。
在这之前,艾涯只是从父亲嘴里听说过,以后这个叫劳伦斯的家伙,会成为自己的管家。
她和劳伦斯也见过几次面,她会对劳伦斯点头致意,但是他们明明没有说过什么话,艾涯却总是能看到劳伦斯灼热的眼神。
那个时候,艾涯还不懂事,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是觉得劳伦斯的眼神像箭,像火舌,火舌上还长满了倒刺,要把她身上的一块血肉硬生生地剜下来。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可是艾涯每次检查自己的裙摆时,它都是完好的。
后来再长大一点,艾涯就明白,劳伦斯这是喜欢上她了。
劳伦斯的眼神直勾勾的,一点都不懂得掩饰,真到了艾涯面前,又会结结巴巴,说两句话就要涨红了脸,耳根红得要滴血。
艾涯心中非常得意,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她那么年轻,又漂亮,脸上还带着苹果肌,谁能不为她心动呢?
劳伦斯会喜欢她,简直就是一件理所当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在心中暗自欣喜,又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投入到了日复一日繁重的功课里去了。
喜欢艾涯的人多了去了,难道她要对每一个人都做出回应吗?
难道她要站在戴伦庄园门前的台阶上,让每一个喜欢她的人亲吻她的手背吗?
难道她要装作心碎了一地的样子,对着每一个喜欢她的人说抱歉吗?
难道她的时间和精力就这样廉价吗?
才不会,艾涯根本不屑于理会这样的事情。
她有无数的课要上,有无数的东西要学,尤其是将近成年的时候,父亲的身体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艾涯更是要担负起家族的担子来。
每一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只不过在繁忙的日程中,她也没忘了对每一个仆人点头致意,时时问好,更没有忘记在节假日的时候,给仆人们送去礼物。
后来战争爆发了,基石开始大肆征兵,严令各个权贵家族不得再豢养那么多的仆人,戴伦庄园的仆人因此被遣散了一批,只留下了女人。
因为艾涯的父亲一直将劳伦斯当做未来的管家先生培养,所以劳伦斯才被免除了兵役,留在了戴伦庄园里。
上了战场的仆役们死的死,伤的伤,战后,老弱病残们回到了家乡。
艾涯曾经派人打听过他们的消息,还给几位家破人亡的仆从送了点钱过去,也邀请他们回到戴伦庄园里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许多人都失去了消息,可能有一些人没有熬过战后的孤独岁月,早早地去世了,也有一些人搬到了荒原上生活,和温室里的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那些熟悉的人,也没有再回到戴伦庄园来任职。
劳伦斯成为了艾涯身边剩下的、唯一一个陪艾涯长大的人。
艾涯当然会重用他,不仅仅是因为劳伦斯的能力出众,知根知底,更是因为他保留了这个家族里的许多秘密和回忆,无论如何,艾涯必须要把这样的人绑在自己的船上。
家宅不宁,是要出乱子的。
奥兰多家族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
但是她愿意和劳伦斯厮混在一起,却并不是出于要收买人心的原因。
开玩笑,艾涯有什么必要出卖自己的□□呢?
不是因为这个,不是因为这个。
她盯着床铺上的人影,那也只是黑乎乎的一团肉而已。
他生病了,他的身体出了问题,他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他昏迷了一阵子,他醒来叫伦科“孩子”。
劳伦斯也会对艾涯有所隐瞒了。
是因为温特沃斯。
她察觉到了,劳伦斯对温特沃斯产生了许多怨毒的情绪,她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
在三十年前,霍普入住戴伦家的那一天起,直到霍普死去,劳伦斯一直都保持着这样的情绪。
或许,这样的感情一直没有从劳伦斯的心中褪去,它就像一颗淬了毒的种子,深深地埋在劳伦斯的心底。
可艾涯早就对此习以为常,甚至她心中还有些得意,这证明,她的魅力一直没有减弱,不是吗?
劳伦斯就是这个活着的证明嘛!
只不过,看起来,这个活着的证明也很快就要死了。
到底是什么病呢?
刚刚,艾涯回到房间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希望医院的负责人发消息,请他们将劳伦斯体检的结果发一份过来。
可是今天……不,昨天是圣诞节,医生们也是要过节的,她一直没有收到对方的回复,只能白天再打个电话去问问了。
大不了就给五倍加班费。她想到了自己和温特沃斯的对话。
那个男孩,刚刚将手放在艾涯的肩膀上,他明明那么瘦弱,但是那双手却有着无穷的力量。
艾涯原本还在紧张,自己要怎么和伦科解释那一句“孩子”。
等到温特沃斯的手按在艾涯的肩膀上时,她才反应过来,这根本不用解释。
劳伦斯的那一声“孩子”,应该送给她现在肚子里怀着的娃娃。
但是艾涯并不打算让劳伦斯知道。
卫生间里传来的滴水声,将艾涯从回忆之中唤醒,她按亮了腕上的手表,发现天快亮了。
艾涯今晚来见劳伦斯,只是记挂着他的身体,但是不管从希望医院那边得到的结果如何,艾涯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就像她虽然来了,却没有叫醒劳伦斯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是在她死前,她并不想和劳伦斯,或者林客、伦科他们一起过。
艾涯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不会被其他人看见,她也不会与其他人分享这一喜悦。
除了温特沃斯。
这个男孩实在太合艾涯的心意。
昨天白天的时候,她问温特沃斯,想不想做自己孩子的父亲,这个邀请是非常诚心的。
只不过温特沃斯拒绝了而已。
可能是因为自己比对方大了三十多岁吧,艾涯心里自嘲一笑——她已经垂垂老矣,魅力不起作用啦。
可她只是想让温特沃斯做孩子的父亲,她自己却不想成为温特沃斯的妻子。
父母一定是夫妻吗?
她又一夜没睡。
第二天,劳伦斯醒来的时候,闻到了室内留下的幽香——艾涯来过了,却没有叫醒他!
劳伦斯立刻翻身下床,却感觉自己的双腿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踉跄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半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只是在打开房门时,因为过于用力,撞倒了艾涯忘记带走的风灯。
他拿起风灯,发现风灯已经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