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总算是要吃完了。
温特沃斯率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看到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雨停了,温特沃斯拉开了窗户,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空气。
埃尔、莱拉与林客还在互相客气着寒暄,给今天的谈话做零碎的结尾,就像扫地扫到最后,用扫帚将灰尘扫进簸箕里一样。
伦科叫来了侍从,买下了三瓶基安蒂红酒。
一行人往楼下走去,碰见了等在大堂里的劳伦斯。
“奥兰多先生,莱拉小姐,你们好。”只见劳伦斯对着埃尔与莱拉一鞠躬,向他们问了个好。
埃尔与莱拉略略点头,就当做回应。
“劳伦斯先生,您怎么来了?”林客见到这位管家先生,有些惊喜。
“刚刚安迪向家里提交申请,说是奉上官命令,要做轮班调整,我正好在外面办事,想着不如我来接你们回家好了。”劳伦斯对林客说。
林客感激一笑,点了点头,说:“辛苦您了。”
劳伦斯又转过头去看埃尔,表达了自己对瓦伦去世一事的难过。
只是在他一转头的时候,劳伦斯看见了站在后面的温特沃斯。
温特沃斯捕捉到了劳伦斯这一瞬间的冷漠与憎恨。
他就这么喜欢艾涯?温特沃斯一边想,一边走去前台,买了一盒烟。
“想什么呢?”伦科凑了过来。
很明显,伦科也不想在那边听几个贵族鬼扯,那些话说出来特别没有营养,听着就容易让人反胃。
温特沃斯沉默了一会,他对劳伦斯与艾涯的感情故事还蛮好奇的,所以不想回答“没什么”。
但是他不知道伦科是否知情,而且这个问题,也不好在所有人面前提出来。
于是温特沃斯示意伦科借一步说话。
伦科挑了挑眉,跟着温特沃斯走到了酒店门外。
“怎么?”伦科回头看了一眼,见林客刚刚收回了目光。
很明显,林客一直关注着温特沃斯,可温特沃斯只顾着往前走,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林客。
门口站着奥兰多家和戴伦家的保安,更远的大门外,石板路上全是积水。
刚刚下过雨,这座年迈而衰老的城市的消化系统出了问题,风一吹,人就能闻到下水道里泛上来的气味。
在楼上,温特沃斯打开窗户的时候还没闻到,现在走到地面上了,才觉得很明显。
温特沃斯挑了一个背风的地方,他和伦科面对面地站着。
“来一根?”温特沃斯抽出了一根烟,递到了伦科面前。
伦科低头看了一眼,笑着说:“我不喜欢这个味道的烟。”
温特沃斯无所谓地把那根烟放进了嘴里,又从兜里摸出来了一个打火机,点燃了它。
他抽了两口之后,原地蹦跶了两下。
这仿佛是一个重启开关,温特沃斯的脸上又挂起了令人熟悉的笑容,他一扫包厢里的低气压心情,变回了伦科熟悉的模样。
“有个问题,还蛮八卦的,我非常好奇,但是……又不太好问。”温特沃斯笑着对伦科说。
伦科偏过头去看了看自己身后灯火通明的大堂,问:“你说劳伦斯和艾涯?”
温特沃斯有些惊讶,问:“你知道?”
伦科轻笑一声低下了头,他看着温特沃斯手里的烟,说:“给我来一根吧。”
“不是不喜欢?”温特沃斯虽然是这样问的,但还是把手里的那包烟递给了伦科,还顺便把打火机一起递了过去。
黑暗中亮起了两颗火星。
亮处的人往这边看过来,只会看到两个黑暗中模模糊糊的剪影,其中一个高大的身影靠着墙壁,另一个瘦弱的人靠着立柱。
白色的烟雾在两人的中间逸散,给他们的谈话增添了一层缥缈的屏障。
“当然知道,”伦科回答了温特沃斯的上一个问题,又自顾自地吐出了一个烟圈,“现在既然你也清楚了,全家,估计就剩下林客还被蒙在鼓里。”
“他不知道?”温特沃斯更加惊讶了,“那么明显!”
“哼,林客在家里,估计满脑子都在想怎么做艾涯的好儿子,他怎么可能发现这种幽微的事?”伦科说完后,又讥笑了一声。
温特沃斯却没有完全赞同伦科的想法。
根据他在戴伦家住的这段时间来看,林客很看重劳伦斯,甚至隐隐有了一些把劳伦斯当成自己父亲的态度。
“你是怎么知道的?”伦科问。
温特沃斯笑了一声,把他第一天来到戴伦家里的事说了。
伦科一听到“高塔”和“弗林”之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原来那么早,”伦科感慨了一句,“你的洞察力很敏锐嘛。”
“不是这么个事,”温特沃斯把烟从嘴里拿了出来,摆了摆手,挥散了一些自己眼前的白烟,“实在是劳伦斯看我的眼神,太像女巫葛朵了。”
伦科嘴里发出了哼笑的声音,过了一会,他的笑声越来越大。
温特沃斯也被带跑了,他本来只是想说个冷笑话,却没想到冷笑话变成了热笑话。
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他们连手里的香烟都拿不稳了。
笑得热了,把冬夜里的寒气驱散了不少,身体重新变得暖和了起来。
不远处的保安们频频侧目,就连刚刚迈出大门的劳伦斯、林客、埃尔与莱拉,都往伦科和温特沃斯的这个角落里看了过来。
“走吗?”温特沃斯看着灯火通明的地方,安然地站在黑暗里,“等一会回去之后,林客肯定要和艾涯商量下一步应该怎么做的。”
“你不想和他们一起回去?”伦科又抽了一口烟,“越到夜里越冷,在外面呆着很难受的。”
“我以前在荒原上流浪的时候,每一年都会碰上这样的天气。”温特沃斯抬头,看见了湿冷的天空。
“巧了,”伦科把烟从自己嘴里拿了出来,“我在这片大陆上流浪了十年。”
“看来我们对露宿街头很有经验。”温特沃斯了然一笑。
“走。”伦科把烟头扔到了一边的烟灰缸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个黑暗的角落。
温特沃斯一手掐灭了还没抽完的烟,也扔到了垃圾桶里。
两个人肩并肩地从还没聊完的几人面前穿过,几句对话声传到了林客的耳朵里。
“你怎么过来的?”伦科问。
“骑自行车。”温特沃斯答。
“那就放在这里?”
“本来也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你偷的?”
“对啊,它放在墙角,灰积的都比坟头草高了。”
“这不得据为己有?我当年在国外,就是这样搞到了流浪用的被子和背包。”
“我在荒原上流浪的时候,有一次还从垃圾桶里翻出了名牌包,拿去给人鉴定,发现竟然是真的。”
“你卖了?”
“没,我背着它继续流浪。”
“听起来很酷。”
谈话的两个人说说笑笑,作为同样具有流浪经历的人,他们有很多的生存技巧和经验可以讨论。
走到了大门口处,林客见温特沃斯四周张望了一瞬,随后惊喜地说:“它不见了!”
“习以为常,当成共享单车就好了,它帮助了另一个有需要的人。”
对话声渐渐变小,随后远去,消失在了黑暗里。
林客站在门廊处,想叫住他们,问他们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家。
他还想和温特沃斯谈一谈。
身后的大厅里开着暖气,令人感到温暖、舒适。
怎么会有人愿意放弃暖和的壁炉、美味的饭菜和可以倾诉心事的家人,选择跑到外面去流浪和乞讨呢?
林客根本想不明白。
如果温特沃斯流浪,是因为迫不得已,那么伦科流浪,林客只会评价一句吃饱了撑的。
这才是他一开始对伦科的态度那么别扭的根本原因。
伦科选择离家去流浪的时候,林客已经是一个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了,他不能理解伦科的决定,只是在明面上,他表达了自己的尊重。
但是实际上,林客对伦科的这种行为,抱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
林客以为,伦科会因为对家庭的不重视,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伦科可能会被殴打,三天吃不上一顿饭,会身无分文,然后在某一个深夜,将自己口袋里所剩无几的几枚硬币,投进街角的公共电话里,给艾涯打电话说自己错了,让艾涯派人去接他回家。
而等伦科回家的时候,林客就可以证明自己的“正确”了,虽然他不会开口嘲讽伦科,但是可以居高临下地看伦科一眼。
事实证明,这只是林客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伦科没有给家里打过任何一个求助电话,这让林客的“正确”,永远也得不到一个可以被验证的机会。
他需要用别人不幸的遭遇,来证明自己能够被艾涯收养,是幸运的。
林客知道这很卑鄙,但是他克制不住。
但是,在面对迪亚斯、狄更斯,面对温特沃斯,这样没有家人的人时,林客又无法抑制住自己心中对他们的可怜。
这些人和他当年一样,都是走投无路的。
可伦科就太可恶了,他竟然敢主动放弃一个家庭,这让林客怎么能够接受呢?
他抱着这样的心态,每天都呆在艾涯的身边,变成了戴伦集团的安全警备官,变成了艾涯的私人秘书,变成了贵族社交圈里“戴伦家的唯一一个儿子”。
所以伦科回家之后,对林客说“谁给你的权力可怜我?”,这句话实在是戳到了林客的痛处。
他嘴上否认了,实际上却明白,伦科说的是对的。
林客的确在以己度人。
而现在呢?
温特沃斯和伦科离开了道斯顿酒店,两个流浪者凑在一起继续去流浪了,林客连他们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偏偏一个是林客喜欢的人,另一个是林客竭尽全力想要证明对方错误的人,他们携手前进了,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伦科把温特沃斯一起带走了!
这让林客心里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落差,以至于他愤怒了,他已经听不到身边劳伦斯和埃尔的谈话了,更想不起来什么结婚不结婚的事。
他只想追上去,拽住温特沃斯和伦科,然后和伦科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