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涯今晚没能成功入睡。
四个小时前,就是她每天固定的入睡时间,当时林客还没有回来,她决定等一等。
两个小时前,林客还是没有回来,劳伦斯来劝她睡觉,她答应了,却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没有睡着。
对于一位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失眠是家常便饭,在过了固定入睡时间之后,再想入睡,就是难上加难。
艾涯决定不睡了,她下了床,光脚踩在了卧室柔软的地毯上。
地毯是羊毛的,一簇一簇的毛线被编成了波西米亚风格的图案,反复、重叠的图形交织在一起,颜色是热烈的橙红色,就像地中海的夏天一样明艳晴朗。
这个地毯,是某一年,劳伦斯送给艾涯的生日礼物,具体是哪一年,艾涯已经记不清了。
据说这是劳伦斯从吉卜赛人的手里高价买来的,这上面的图案,还与吉卜赛人的占卜结果有关。
至于这个占卜结果是什么,它又象征了什么,劳伦斯并不清楚,他也不怎么在乎——毕竟没有多少人能真正了解吉卜赛人的占卜学,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艾涯会喜欢。
艾涯当然很喜欢,她本来就是一个充满了热情的人,这样张扬的地毯正合了她的胃口。
只是,在经历了漫长的时光和无数次战争的洗礼后,谁知道世界上还剩下多少个吉卜赛人?
可能这并不是真正的吉卜赛人编制的地毯,但是艾涯也无所谓。
真心远比真货可贵,假货也无所谓。
在这一点上,艾涯不像一个贵族——她有太多地方不像一个贵族了。
艾涯拉开了窗帘,意外地看见了自己的两个孩子。
伦科正在亲吻尼索斯的塑像,林客站在大门前,看起来也和一尊塑像没有什么区别。
看着伦科如痴如醉沉浸在爱里的表演,艾涯想起来了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艾涯还记得,伦科的亲生父亲霍普,是一位艺术家。
庄园门口的这一尊尼索斯的雕像,是由霍普亲手完成的。
霍普来到戴伦庄园的时候,整个人非常狼狈——他刚刚从征兵的军官手里逃出来。
他不敢回家,也不敢在城市里逗留,一直在城郊附近游荡。
住在城郊地区的人,不是农户,就是贵族。
当时戴伦家族要征婚的消息刚刚散布出去,在短时间内,暂时没有引起别人的关注。
普通人是不会关注这个消息的——本应该关注这桩婚事的男性,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人只关心着战争,想着亲人什么时候回家,战火什么时候会波及到这座城市,自己什么时候要逃走。
贵族们也暂时不想联姻。
他们的理由和普通人不同,贵族们不会在战争年代考虑子孙后辈们的婚姻,因为局势尚未明朗——他们还不知道战争的成果应该被怎么样瓜分——谁家会成为香饽饽,谁家会变成落水狗?
没有绝对的利益驱动,让这桩婚事的问询者寥寥,戴伦庄园门可罗雀。
艾涯不知道霍普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据霍普自己的说法,他是在附近的农户家里躲雨的时候,听到屋里的人正在讨论戴伦家族征婚一事,才决定来碰碰运气的。
一开始的时候,艾涯根本没有相信霍普的这番说辞,她以为正如劳伦斯所说,霍普只是一个对逃脱兵役无所不用其极的人。
而且,当时艾涯看霍普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她对霍普的精子质量表示了怀疑。
谁能想到,最后体检报告的结果相当出人预料,霍普的身体非常健康,精子的质量也很好。
艾涯当即决定与霍普结婚。
至于这个人是不是逃兵,并没有什么要紧,她并不是在挑选英俊勇敢的夫婿,只是急于要一个继承人而已。
霍普对此非常感激,他对艾涯千恩万谢。
艾涯有些哭笑不得,随口问了一句:“就这么不想当兵?”
霍普点了点头,说:“战争不因我而起,我又为什么要为它死呢?”
艾涯怔愣当场,她没有想到竟然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她突然意识到,这一位劳伦斯在艾涯耳边提了很多次的“窝囊废”,并不是一位真的草包。
霍普是一个很有见解的男人。
艾涯开始担心,自己拿他当生育工具,霍普会不会有什么意见?
本来艾涯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她一开始并没有把霍普当一回事。
只是在听到霍普当“逃兵”的理由之后,她还是决定再问一问。
那个时候,艾涯还很年轻,也不成熟,她在面对一些令人惊奇的人和事时,还会自然地表露出自己的好奇心和兴趣。
等到她五十岁的时候,无论再怎么感兴趣,也不会那么明显地宣之于口了。
比如温特沃斯,艾涯的思绪,突然跑到了这个几个小时前刚刚见过面的男孩身上,在走神中再次走神了。
只是对于温特沃斯,艾涯暂时还没能沉淀出一个结论,于是她只好重新回忆起霍普,期望能在过往之中得到一些经验。
“就是这样,我和你结婚只是因为戴伦家族需要一个继承人,”艾涯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一些心虚,“所以,你考虑好了吗?”
“好了啊,”霍普理所当然地说,“没问题。”
“你没有喜欢的人吗?”艾涯追问。
“有,”霍普一点犹豫都没有,他承认了,“我最喜欢我自己。”
艾涯十分错愕。
她并不是什么天真烂漫的少女,每天都有无数的事情要忙,能够和霍普这个陌生人谈话谈到这个份上,就已经是她能做的全部了。
既然霍普也觉得没有问题,那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婚后,她很快就怀孕了。
霍普知道自己失去了价值,于是向艾涯提出,让她给霍普换个地方住。
“你想住哪?”艾涯躺在床上,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
“我不怎么挑。”霍普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学生一样。
其实霍普也的确是——他不过二十岁出头。
艾涯那个时候有些走神,忘记回答霍普的话。
“我觉得花园里的那栋阁楼就很好,阳光充沛,冬天很暖和。”霍普侧过头去对艾涯说。
“但是夏天也会很热。”艾涯终于回过了神,回答了霍普的话。
霍普嘟囔一声,没有接话。
“主楼的顶层还有空的房间,你要想住也可以。”艾涯提出了一个建议。
霍普还是没说话,他知道在这个家里,艾涯是说一不二的。
艾涯撑起自己的身体,趴着看向霍普。
她看到了霍普脸上毫不掩饰的惋惜,问:“为什么那么想住阁楼?”
霍普也看向了艾涯,说:“很多有名的艺术家都住过阁楼。”
艾涯愣住了,她皱起了眉头,问出了一个单音节词:“啊?”
她这副样子有些娇憨,这里是艾涯的卧室,反正也没有别人能进来,艾涯不介意让霍普看到自己的这一面。
这没什么要紧的。
霍普的神情变得兴奋了起来,他翻过身,也学艾涯一样趴在床上,掰着手指头给艾涯说了自己想住阁楼的一二三点原因。
“阁楼狭小逼仄,艺术家们需要这样的环境,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我还能在边边角角里摆满我的石膏、画框和画板。”
“下雨的时候,雨水流过倾斜的屋檐,流进窗户的缝隙里,然后阁楼可能就会积水,我的画可能就要毁于一旦,但是没关系,有哪个艺术家没有经历过这样糟心的时候呢?”
“刮风的时候,我会被吵得睡不着觉,但是没关系,反正你们戴伦家的山庄后面,是一大片的荒地,到时候我在狂风中点起一盏风灯,就像航海远行的船只上的一盏挂在风帆上的灯!”
“整个环境多有艺术的氛围啊。”
霍普一边说,一边流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这全然是他天真、轻佻又幼稚的想法,霍普根本就不知道住在这种环境里有多难受,他只是在追求一种浪漫的幻想。
历史上的艺术家们住在阁楼里,是因为他们没钱,租不起市中心的高档公寓。
没有任何的社会地位的艺术家们,不能参加高级的沙龙和酒会,他们没有办法和权贵在一起跳舞,只能呆在狭小逼仄的阁楼里写写画画,直到他们死去,都不一定能卖出一幅画作,一生穷困潦倒。
霍普给艾涯的感觉,就像童话故事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
小女孩明明处在冰天雪地里,却靠着一根又一根微不足道的火柴,来获得温暖的幻觉,最终死在了冬夜里。
“你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艾涯评价霍普说。
“唔……”霍普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那太好了,这再好不过了。”
既然霍普这样坚持,艾涯也没有再强求了,她只说:“好吧,你从明天起,就去阁楼住好了。”
怀孕之后,艾涯变得很容易困倦,于是她很快就在霍普的身边睡着了。
在艾涯半梦半醒的时候,她的思绪开始混乱。
如果他们没有处在战争年代的话,霍普念完高中后,可能会在世界各国游荡一阵,打打零工。
在咖啡店煮咖啡,在便利店做收银员,在杂货店整理库存——就像每一个充满了自由和艺术细胞的人会做的一样。
她自己也不会那么早就结婚,怀孕,还能再享受一段做少女的时光。
艾涯和霍普的关系很诡异。
明明是一对没有感情的夫妻,却又像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第二天天光大亮,艾涯睁开了眼睛,她穿着睡衣,好好地躺在了被窝里,身上盖着舒服的被子,霍普已经离开这间屋子了。
艾涯摸了摸自己松散的头发,她明明记得自己昨晚入睡的时候,并没有把头发解开。
她无意识地挑起了自己的一缕发尾,坐在阳光里。
我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艾涯回忆着。
最终,她没有想起来当时的心情,只记得自己又像过往的每一个早晨一样,把头发盘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