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埃尔问。
这里是槲寄生足球场的会客室,埃尔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对面的人。
那个人浑身都是伤,细长的伤口不均匀地分布在他的手臂上。
他身上的T恤很廉价,牛仔裤看起来还行,但T恤和牛仔裤都已经被荆棘、藤条和树枝划开了大小不一的口子,变得破破烂烂。
血糊满了他的胳膊,躯干也有伤口和血迹,只有一张脸还干净,一双蓝眼睛漂亮得很。
奥兰多家的随行医生正在给他处理伤口。
用酒精清洗创口的时候,埃尔面前的这个漂亮男孩,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温特沃斯。”温特沃斯回答道。
在另一个房间里,记录着这场谈话的下属们,立刻将温特沃斯的名字和面部特征输入了基石的系统,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也没有查到温特沃斯和凯特的关系。
埃尔听到了耳机里传来的汇报,皱了皱眉。
多年的谈判经验让埃尔再一次主动出击了,他需要从温特沃斯嘴里知道更多的情报。
“有意思,”埃尔决定从温特沃斯的名字入手,“Wentworth,两个世纪之前,英国的一个地名,你的祖先在那里出生?”
“不,”温特沃斯果断地否定了埃尔的猜测,“只是‘值得一去’而已。”
埃尔愣了两秒,笑了一阵,说:“这是个冷笑话?”
“谁会把自己的名字当作一个笑话呢?”温特沃斯的目光,从自己胳膊上的纱布,移到了埃尔的脸上,“奥兰多先生。”
埃尔收敛了笑容,他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很少有人会这样和埃尔说话。
他父母双亡,缺乏教导,年纪轻轻就手握权柄,时常压不住青年人得意、张狂的心性,高高在上惯了,让埃尔和人平等沟通,一时间他还真的学不会。
以前瓦伦在的时候,埃尔还有所收敛,可今天,瓦伦被凯特杀死了,埃尔的心中本来就十分愤怒,更加受不了温特沃斯话里的挑衅。
埃尔身后不远处的吧台上,还坐着几个人。
林客、艾涯都在喝着苏打水,莱拉也坐在那里,他们听着从沙发处传来的对话声,没有人开口打扰。
林客摩挲着杯沿,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艾涯看着林客若有所思的样子,又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温特沃斯,心里有了数。
莱拉只是看着自己的哥哥,在刚刚的问话中,埃尔的言辞太过轻佻了——只是,温特沃斯的回答也过于傲慢。
看起来,这个“值得一去”的男孩子,并不好相处——毕竟这可是击落了三架军用无人机的人。
医生包扎好了温特沃斯手臂上和躯干上的伤口之后,为难地看着温特沃斯的两条腿。
“您的裤子不能穿了,”医生看着温特沃斯腿上的牛仔裤,“您先脱下来吧,我们上完药之后,您再换一条新的。”
“不忙,”温特沃斯冲医生摆了摆手,又看着埃尔,“我们言归正传,奥兰多先生。”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客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艾涯不动如山,莱拉皱起了眉头。
温特沃斯的这个动作,有着极强的主导性意味。
一个身无分文、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能在奥兰多家主面前摆这种谱,到底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还是他的身份不一般?
除了林客,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多年的惯性思维让贵族们以为是后者,毕竟他们想要调查一些人时,没有什么是他们找不出来的。
当他们查不出来的时候,就会开始东想西想,胡乱脑补。
只有林客知道,温特沃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个人面前,讲什么“说话的潜规则”、“社交礼仪”和“社会等级”都是没用的。
温特沃斯的处事原则,说得好听一点,叫做“人人平等”。
说得难听一点,他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估计潜意识里就没有拿别人当人,就连他自己,也未必是一个“人”。
正常人的行为逻辑是无法嵌套到温特沃斯身上的。
隔着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林客的目光跨过了背对着他的埃尔,和温特沃斯对上了视线。
短短一瞬间,温特沃斯就移开了目光。
林客却不能不注意到温特沃斯的裤子。
还是他给温特沃斯买的呢,昨天买,今天就坏了。
林客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苏打水,准备专心地听接下来的谈话。
埃尔的脸色有一点难看,说:“注意你的言辞,温特沃斯。”
“没什么必要,”温特沃斯冷笑一声,“如果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在山上,你们就可以用无人机击杀我了,对你们来说,死一个和死两个没什么区别。既然你们现在没有杀我,就证明你们对我有所图谋。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并不需要什么‘外交辞令’,更加不用考虑什么措辞和语气,直说吧,奥兰多先生,你,”温特沃斯越过埃尔,看向了吧台的方向,“还有你们,想让我干什么呢?”
在沉默中,艾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今天似乎笑得太多了。
这阵笑声太突兀了,莱拉偏过了头,连林客也在看着他的母亲。
艾涯却只是摆了摆手,动作和神态与刚刚的温特沃斯没什么区别。
只是她说出来的话,还是比温特沃斯温和太多了:“我失态了,请继续吧,埃尔。”
埃尔原本沉得不能再沉的脸色,稍微变得和缓了一些。
“凯特,是你杀的吗?”埃尔问。
关键来了,温特沃斯眯起了眼睛。
他的脑子在疯狂地转动——埃尔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首先肯定不是为了伸张正义。
其次,埃尔这样问,似乎还不知道凯特与我的关系。
最后,他们能调用军用无人机,就意味着奥兰多一家本来也是要击杀凯特的,为什么又要问是不是我把人杀了呢?
他希望是我杀的,还是不希望是我杀的?
温特沃斯没有得出这个问题的结论,于是迟迟没有回答。
气氛变得焦灼起来。
温特沃斯在冷静地观察着房间里所有人的反应。
莱拉从吧台上站了起来,少女的眉宇间有些焦虑——她希望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温特沃斯立刻得出了这个答案。
艾涯和林客不动如山,神色完全没有改变——也就是说,这个问题,并不涉及戴伦家的相关利益,只和奥兰多家族有关。
奥兰多家的相关利益,是什么呢?
温特沃斯反客为主,问:“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是不是?”埃尔没有被温特沃斯的问题绊住,他坚持着要一个答案。
温特沃斯没有杀死凯特,凯特是自杀的,这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个问题是不需要问的,尸检能给出他们答案。
但是埃尔坚持要问,吧台边的少女又希望温特沃斯能回答:“是,是我杀的”。
奥兰多家,不希望凯特是自杀的,而希望是我杀的凯特。
他们想隐瞒的是……
“当然不是我杀的,”温特沃斯开口了,“凯特不是你们杀死的吗?”
蛇打七寸!
“胡说!我们没有……”莱拉没有忍住,上前一步,对着温特沃斯反驳。
她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她露馅了。
温特沃斯知道自己赌对了。
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奥兰多家族为什么要找一个替罪羊,来认下杀死凯特的罪行,但是既然他们想让温特沃斯认罪,那温特沃斯必然不能如他们所愿。
这不是明哲保身,不,绝不是,温特沃斯在心里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并不需要保护自己。
和贵族们对着干,只是一件很好玩,很好玩的事情而已。
埃尔的脸色再一次沉到了谷底,这一刻,他真的想回过头,痛骂自己的妹妹。
原本,他在无人机的监控视频里,看见了凯特的尸体之后,还有些可惜——他竟然没有能为瓦伦手刃敌人。
林客和艾涯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在他们派人去山上,把温特沃斯接下来的时候,莱拉给埃尔打了个电话,这通电话彻底改变了埃尔的想法,让他浑身都冒起了冷汗。
在和艾涯谈过话之后,莱拉又认真地思考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把所有的顾虑都和埃尔说明白了。
不经过法庭审查,击毙战斗英雄,基石会怎么看待奥兰多家族?如果这件事被人发现了,又会产生什么样的社会舆论?奥兰多家族有本事压制社会的言论吗?
对于后两个问题,埃尔很有把握。
重点是第一个问题,基石会喜欢一条跑出去咬人的疯狗吗?奥兰多家族,对于基石来说,是不可取代的吗?
这两个问题彻底问醒了埃尔。
他不能保证,所以有两种解决办法。
第一种,面对基石,奥兰多按照事实陈述,凯特是自杀的,和奥兰多家没有什么关系;第二种,找一个替罪羊。
第二种方法比第一种彻底,因为替罪羊的存在可以把奥兰多家族彻底摘出去,而第一种办法,情况就有些暧昧了。
“人是自杀的”和“人是被逼着自杀的”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
后者会给别人留下相当大的遐想空间——更何况奥兰多家族的确想白拿凯特手里的技术。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把柄太大了。
埃尔不敢赌别人不知道。
他也不该赌。
这时候,埃尔才反应过来,自己从一开始,就想用基石的力量消灭凯特,实在是过于冲动,过于武断了。
将无人机交还给基石,要做报告的时候,埃尔应该如何向基石解释死的人是谁?又要怎么解释那三架报废的无人机?
还好,上天给了埃尔一个机会,没有什么人,比第一时间出现在案发现场的温特沃斯,更适合当替罪羊了。
如果温特沃斯不承认,那埃尔就逼他承认,反正证据可以伪造,自杀的尸检报告,奥兰多们也有办法改成他杀。
埃尔大可以将伪造的证据和温特沃斯直接交给基石法庭,只不过,凯特的身份实在是太特殊了。
战争英雄被杀案调查,绝对不可能是秘密进行的,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搞不好还能变成公开审讯。
为了防止温特沃斯在公开审讯上说实话,他们现在必须用各种方法,堵住温特沃斯的嘴。
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都必须要让温特沃斯咬死,人是他自己杀的。
到时候人证、物证和口供俱全时,就不会引起什么疑问,也不会有什么遐想了。
“不,就是你杀的。”埃尔心里打定了主意,斩钉截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