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客不知道劳伦斯要去做什么。
他递给伦科一个眼神。
伦科两手一摊,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劳伦斯的目的。
“您的身体还需要休息。”林客转向了劳伦斯。
劳伦斯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什么休息。”
林客挑了挑眉。
他顺势站了起来,就要去给劳伦斯办出院手续,一点多问的意思都没有。
伦科看着林客的这个反应,笑了一声:“我去吧,他刚刚拜托的是我。”
“拜托——我可是特意给你们留的空间。”林客说。
“不需要——你都不需要,我更加不需要了。”伦科率先一步推开了门。
林客也笑了一声,和伦科一起走了出去。
劳伦斯沉默地看着兄弟两人的背影,并没有对林客和伦科的冷漠失望。
他曾经善待过这两个孩子,也希望过,自己年老的时候,能有值得相亲的家人。
恐惧死亡的人总想在活着的时候有点寄托。
可现在不一样啦。
他看着沉默而空荡的病房,掀开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
劳伦斯的手上还戴着医院的监测手环,他没办法取下来,却也不怎么在乎。
他发现自己的腿脚充满了力量,虽然不能让他变得和年轻时一样,但是至少也能自由行走。
他并不需要依靠拐杖和轮椅,不得不说是一个医学奇迹。
外面的走廊里空无一人,林客和伦科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劳伦斯也无所谓,他一路下了楼。
他的身上还穿着病号服,竟然也没有任何一个医生来拦他。
所有人都目送他远去,就像在看一艘出海的船。
这让他顺利地离开了这座以霍普的名字命名的希望医院。
林客和伦科则一直跟在劳伦斯的身后。
劳伦斯没有回过头,也不知道他是不知道,还是不在意。
林客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根烟,点燃了它。
“我们两个今天似乎都没这么闲。”林客吸了一口烟,说道。
伦科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表。
“这个点,我应该在和一家供应商聊合同,你应该跑一趟奥兰多家的公司,去和他们的执行经理聊天。”
“套话,”林客换了一个词,“‘聊天’太委婉了。”
“那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跟着劳伦斯?”伦科盯着五十米外老人的背影,问道。
“因为我们都没把戴伦家的事当一回事。”林客答。
他们都有各自要解决的问题,并且将这些问题,看得比戴伦家的事务更重要。
所以,他们对劳伦斯更感兴趣。
伦科点了点头,对林客的这个说法表示了认可。
“你之前说,因为他们的爱——我是说艾涯和劳伦斯的——所以你留下来了,刚刚在病房里,劳伦斯不把你当一回事,你也不拿他当一回事,感觉如何?”林客问。
“好极了,”伦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容,“要是艾涯能在一开始的时候就用这种态度来对我,我都不会有今天,一早就跑路了。”
林客吐出了一口烟圈,没有追问。
“那你呢?刚刚劳伦斯看你就像看空气一样,你还把他当成父亲吗?”伦科问。
他没有忘记,在劳伦斯入院的那一天,林客在车上,对伦科接近嘶吼的那句话——
他们都要失去父亲了!
林客平静地摇了摇头:“我看不起他。”
“为什么?”
“没有理由。”
林客盯着劳伦斯佝偻的背影,并没有感觉到同情一般的心酸。
他不可怜劳伦斯的病,也不是在看着一个将死的老人,更谈不上对生命逝去的怜悯。
他并没有撒谎——既没有对自己撒谎,也没有对伦科撒谎。
事实上就是,林客看不起劳伦斯,而且没有理由。
不管劳伦斯曾经对他有多好,多么关照他,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保护了他多少次,他们之间有过多少秘密和往事。
也不管劳伦斯成功抗争病魔这件事有多了不起、多英勇,不管劳伦斯的冷漠有多么地令人伤心。
林客都无条件、无差别、无理由地看不起这位刚刚从死亡中爬回来的父亲。
说真的,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现在看得起谁。
“那你看得起你自己吗?”
林客想了想,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是的,我很看得起我自己。”
“这又是为什么?”
“没有理由。”
林客第二次说出了这句话。
他同样无条件、无差别、无理由地看得起自己——
不管他的能力多么渺小,能做到的事有多么少,不管他曾经做出了多少次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的事,失败了多少次,也不管他被多少人否定过,又多少次否定过自己。
他将别人看得像蝼蚁一般渺小,又将自己看得仿佛山一样雄伟。
这两者都没有理由。
他不因自己的强大而看得起自己。
恰恰相反,没有人比林客更清楚自己的弱小。
同样的,他也不因别人强大而看得起对方。
他平等地鄙视每一个比他强的、或比他弱的人。
“那温特沃斯呢?”伦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朋友,随口一问。
林客笑了一声:“我也看不起他。”
伦科吹了一声口哨:“真希望他现在就在这里,能亲耳听到你说的这句话。”
“没关系,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只会坦荡地承认——他也看不起我。”
林客抽完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嗯?这又是为什么?”伦科嘴里发出了一声疑问。
“他对我珍惜家庭的观念不屑,却十分有边界感地尊重我和他之间的不同,不希望我变得和他一样四处漂泊、浪迹天涯,所以他在托斯卡纳抛下我离开,只是因为他想离开,这就是他的目的。看不起但尊重,不想和我在一起却爱我,这就是温特沃斯的态度。”
林客解释了一通。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跟着劳伦斯过了一个红绿灯。
周围人来人往。
有人手里抱着法棍,有人怀里捧着书,有人挽着伴侣的手,有人在偷别人的钱包。
劳伦斯不停地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幸好林客和伦科都是年轻人,也不至于累。
一个人在前面走,两个人在后面跟,中间隔着很短的距离,三个脑子里却在想着不同的东西。
伦科想起了自己曾经对说过艾涯说过,每个人都是孤岛。
他们中间不必架桥。
这就是完全坦诚后的真相。
“同理可得,你也看不起我咯?”伦科问。
“当然。这件事在你回家的第一个晚上,我们就达成了共识,我们互相看不起。而这三个月来,我们都绕了一个大圈,最后得到的结论仍然是一样的。”林客答。
“好极了,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伦科双手合掌,发出了响亮的一声,引来了周围行人的关注,但他们很快又移开了目光。
“不过我要纠正一点,我不是看不起你——我是不看你,也不看任何人。”
林客嘴里“嗯”了一声。
他没有追问的意思,因为他真诚地不在乎。
就算是当成八卦,林客都懒得听,他的心情只到这里。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跟着劳伦斯,一路走出了温室。
在这中间,伦科向林客要了一支香烟,林客没有拒绝。
他们两个人的手机都响起过很多次,其中甚至有艾涯的电话。
但不管是林客还是伦科,没有任何一个人接起过。
他们两人,一直控制着和劳伦斯的距离,不远不近,既不跟上,也不落后。
甚至,他们都不知道劳伦斯究竟是要做什么。
偏偏林客和伦科都很有耐心地在这里消磨时间。
到后面,劳伦斯越走越慢,大概是因为体力不支,或者是因为精神不济。
但是这位老人,仍然在继续往前走着。
林客和伦科并没有上前去扶住他。
他们走了四个小时,从太阳高悬走到了太阳西下。
这里已经是郊区,川流不息的车和人来人往的人全部都消失了,只有远处的丘陵上有一家农户。
在灰黄色的云霞里,烟囱正在冒着一团一团的炊烟。
劳伦斯翻过了一座小小的丘陵,来到了山坡的另一边。
他四处张望着,又像狗一样匍匐在地面上,不停地嗅闻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林客和伦科站在山顶上,太阳照在他们的身上,也照在这片草地上。
万籁俱寂,连虫鸣都听不到一声响。
劳伦斯身上的白色病号服粘上了湿润的泥土。
林客和伦科仍然站在远处,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劳伦斯的动作越来越慢。
他趴在了草地上,手肘不能再支撑起任何力量。
最后,他完全不动了。
林客和伦科这才走下去,他们看到了定格在劳伦斯脸上的愤怒的神情。
林客搭上了劳伦斯手腕的脉搏,伦科的指尖摸上了劳伦斯的颈动脉。
就像圣诞夜那天晚上,劳伦斯倒下的时候,两个人做的一样。
只不过上一次,他们是在检查劳伦斯是否还活着。
而现在,他们正在确定劳伦斯是否已经死了。
脉搏不再跳动,脖子也已经凉了。
在劳伦斯裸露的手臂上,出现了大块的尸斑。
要知道,一般来说,在人死亡两个小时以后,身上才会出现尸斑。
这根本就不像刚刚死去的人,只像是已经死了很久的人。
“运回去吗?”伦科问。
“你能判定他死了吗?”林客问。
如果温特沃斯在这里,或者西波尔莱的女巫在这里,林客就会知道,他问出的这个问题,和温特沃斯在托斯卡纳的图书馆里问的是一样的。
谁,要用什么,来判定一个人的死亡?
脉搏,体温,尸斑,还是脑死亡?
现在,劳伦斯的脉搏没有了,颈动脉处的温度也消散了,尸斑出现了。
就差运到医院去的这一步,医生就可以多加一个脑死亡的判定,以表明他死了。
伦科抬起头:“你的傲慢,足够支撑你做出这个判断吗?”
林客没有答话,他看向了远处的农户一家,走了过去。
伦科留在原地,守在了劳伦斯的尸体旁边。
他的脑子突然反应了过来——
几个小时前,劳伦斯在医院里说的,他还有事要做,指的就是要面对死亡。
是的,是“面对死亡”,而不是“自杀”。
劳伦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走了几个小时,来到这里,就是他给自己找的葬身之所。
此时此刻,伦科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问题。
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劳伦斯为什么愤怒?
伦科还是没有想明白愤怒的原因。
死过一次的人不应该平静地面对终点的到来吗?
劳伦斯在挣扎什么呢?在仇恨什么呢?
林客走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把铲子。
他扔给了伦科一把,两个人开始挖土。
夕阳西下。
他们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但是没有人接,他们也没有人说话。
林客和伦科挖坑挖得漫不经心。
没有人对死亡保持敬重,他们更没有什么仪式感。
铲子挖下去一浅一深,坑坑洼洼,也没有人在乎。
突然,伦科的铲子在挖下去的时候,发出了一声闷响,像是挖到了什么硬东西。
他们一起停了下来,将下面挖开了。
随后,他们见到了一具白骨。
两个人对视一眼,又往下挖了挖,没有发现任何有关这具尸骸的信息。
他们没有人知道这是谁,也不知道劳伦斯是怎么在没有墓碑和标记的情况下,精准地死在了这个地方的。
不过他们也不打算深究。
他们没有继续挖下去,合力将劳伦斯的尸体放在了白骨上,又盖上了一层不厚不薄的土。
“如果他还没死的话,只能麻烦他自己爬出来了。”林客说。
伦科再向林客要了一根烟:“这应该不难。”
两个人在新土旁边抽起了烟,烟灰落在了覆盖着尸体的土里。
他们站在了死亡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