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见到您,温特沃斯先生。”
在太阳妙妙屋里,坐在窗边的律师站了起来,对温特沃斯伸出了手。
温特沃斯也伸出了手和对方回握。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了。
两张菜单被放在了他们的面前。
“喝点什么?”律师礼貌地问温特沃斯。
温特沃斯的手指在菜单上梭巡。
故地重游,他想起了凯特。
这让他原本就不算美妙的心情雪上加霜。
于是他跳过了“牛奶”和“热可可”这两个选项,要了一杯很符合自己心情的意式浓缩。
律师没有对温特沃斯的这个选择表示什么意见。
他也要了一杯意式浓缩。
“老练的意大利人经常这样喝咖啡。”
律师看温特沃斯的年纪小,想用一种愉快的方式进入话题。
要是他上来就说“我对凯特先生的离世表示悲伤”,温特沃斯这么大点的小孩,估计会把咖啡泼到他的脸上,然后走人。
“您要来根烟吗?”温特沃斯问。
律师有些意外。
“浓缩,再加上烟,不就是意大利人的早餐?”
温特沃斯问了一个反问句,他没有管律师是个什么心情,直接从兜里摸出来了一根烟。
墙上贴着禁止吸烟的标志。
律师伸出手,想阻止。
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温特沃斯撕开了香烟外面的纸,将烟叶倒进了嘴里。
律师的手又放下了。
温特沃斯嚼了嚼烟叶,又抽出了一张餐巾纸,掩住嘴,将烟叶吐了出来,仔细地包好了。
“请见谅,我需要一点尼古丁——我在悬崖边上……希望没有吓到你*。”
律师这才回过神来:“不,没有,请随意。”
这里的服务生还记得温特沃斯的脸,他仍然如同上次一般,给温特沃斯送了一份焦糖饼干。
“您说,要和我谈一谈凯特的遗嘱?”温特沃斯开门见山地问。
“是的,事实上,我认为有必要让您了解——我并不是这个国家的人,我是瑞士法院委派的律师。”律师说。
“哦,没关系,我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瑞士?凯特的遗嘱,和瑞士有关吗?”
温特沃斯的前半句话让律师有些疑惑,但他没多问。
“是的,在几年前,凯特先生在瑞士买了一套小房子,他在临死前,给瑞士法院发了一封邮件,说要将这套他原本用来养老的房子,转到您的名下,并留下了您的名字、样貌和联系方式。”
温特沃斯被呛住了,他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这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让他从昨日重现的哀愁中跳了出来。
“什么?一套房子?”温特沃斯难以置信。
“是的。”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了好几份文书,摆在了桌子上。
“请原谅,因为瑞士法院的效率问题,我们看到邮件的时间有点晚,所以直到前两天,法院才将一应资产认证与转让的流程和手续办完,我赶过来,今天才见到您。如果您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如果没有,您可以直接签字。”
温特沃斯随手拿起了一份文件——说实在的,他看不懂。
再一次,温特沃斯发誓,如果他还有机会到学校里念书,一定不会选择法学。
他放下了手里的文书。
“我不太明白……凯特将他瑞士的房子转让给我……这意味着什么?”
律师粲然一笑。
他刚刚看温特沃斯嚼烟叶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碰上了一个难搞的年轻人。
结果现在一听男孩的问题,律师又觉得,温特沃斯只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
“这意味着,这套房子的所有权归您了,它不会被拍卖,或者说给予凯特先生的远房亲戚什么的——如果有的话。您会成为它的主人,您可以搬到瑞士去住,拥有永久居住权,当然,您要是想加入这个国家,一套房子是不够的,您还得在那儿工作一年,但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如果您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那套小房子,我已经去看过了,非常完好,一点儿也没有损坏——因此,您目前也不用花钱去修缮它,保险公司那边,暂时也不必对您做出什么补偿,不过在十年后,这套房子原有的房产保险就要过期了,您可能要重新购买——它在山谷里,因为巧妙的位置,冬天和夏天都能晒到太阳,还有一个农场,可以养一些动物,有一个花园,虽然杂草重生,但是只要修缮一番,肯定是十分漂亮的。”
“您有了一套房子,您有了一个家了,温特沃斯先生。”
律师诚恳地说。
温特沃斯十分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签了字,怎么和律师告别,怎么走出的太阳妙妙屋。
他没有什么实感——凯特……给他留了一套瑞士的房子?
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近三个月前,他们也是在太阳妙妙屋里,见了对方最后一面。
从凯特回了家,到凯特去槲寄生足球场见瓦伦,中间的这段时间里,凯特在写遗嘱。
他居然写了遗嘱?还给温特沃斯留下了一套房子?
一套房子。
给流浪者留了一套房子。
温特沃斯心中五味杂陈。
在他和凯特的陪伴关系合同生效期间——在他们不以爱情的名义,交往的这几年中,凯特一直对男孩流浪这件事不满。
凯特一直想让温特沃斯安定下来,哪怕不是来幸福中和他住在一起,也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觉得温特沃斯应该有一个家。
这个执念一直保持到了凯特死前。
在他拿着枪,赴瓦伦的约,准备将自己送上天堂之前,他还给温特沃斯留了一个家。
天。
凯特当时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温特沃斯本来以为,凯特应该是悲愤的。
因为瓦伦狮子大开口,想利用奥兰多家的名声和威望,从凯特手里买断低温酒精的技术,凯特还没有拒绝的余地。
所以他杀死瓦伦之后,又自杀了。
他是已经没有希望了,他活不下去了,才这样做的。
可是现在看起来,情况全不是这样的。
温特沃斯看着自己手里的文件。
一个绝望的人,会在临死前做这样的事吗?给男孩做财产转让?转让的还是一套,凯特想用来安度晚年的房子?
不会的,绝望的人不会这样做。温特沃斯心中有答案。
给温特沃斯找个地方住是凯特的执念,他在临死前实现了这个心愿……这个过程,和“绝望”这个词,应该不沾边。
他由衷地希望男孩好,希望男孩不要风餐露宿,能够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这是一份沉甸甸的礼物。
温特沃斯感觉自己的手重重地垂了下去。
他能端起凯特的□□17手枪,但是却拿不起几张轻飘飘的纸。
凯特没有绝望,绝没有,他并不是没有退路了,活不下去了。
对于这位战争英雄来说,杀死瓦伦,是一次慷慨就义的壮举。
很难相信。难以置信。
男孩想起来两个多月前的太阳妙妙屋,凯特最后留在他印象里的,像山一样的身影。
温特沃斯当时和凯特的关系并不亲密。
甚至可以说,很多时候,温特沃斯都在单方面疏远他。
可是,凯特还是给温特沃斯留下了一些很宝贵的东西——哪怕温特沃斯不一定会喜欢。
无所谓,反正他已经死了。
活人是不能拒绝死人的礼物的——活人连死人在哪都不知道,要去拒绝谁?
更何况,对男孩来说,这真是……非常意料之外、很大的惊喜。
温特沃斯没有拒绝,他收下了。
他站在路边,轻轻地笑出了声。
几个小时前,弥漫在他周围的痛苦全数消失了,他高兴起来。
这是一种轻飘飘的快乐,他的身心与灵魂徜徉在暖洋洋的花香里。
温特沃斯会拒绝家庭,会拒绝林客,会拒绝命运。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他违背人类的天性,有自己的自由意志——但是他要怎么拒绝永恒?
换句话来说,你要怎么拒绝风?
从死亡的寂静之地飘过来的风。
它跨越了生命跨不过去的那堵,上下左右无限高、无限宽、无限远的墙。
风吹散了痛苦,带来了不会更改的讯息。
死亡的祝福是永恒的。
跃动的生命只能许诺,但是不一定能做到。
因为活着就意味着变化,活着从不可能永恒。
但死亡不是。
那是世界上最坚定不移、最宁静、也最能给人安全感的东西。
所有追求安稳的人都该庆幸自己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温特沃斯要加入他们吗?还是说,他反抗的意志如此强烈,并不打算对死亡妥协呢?
他也不知道。
但这并不影响他享受这一刻,由死亡带来的、平静的、永恒的愉悦。
昨天晚上,男孩对西波尔莱女巫说,因为他不能再从死去的凯特身上得到什么,才感到痛苦万分。
这句话在今天就被推翻了。
他竟然真的——真的从死去的凯特身上得到了某些东西,并且这个东西是永恒的。
被死亡定格的祝福,温特沃斯安然无恙地收到了。
甚至他还无法失去它们,因为死亡判定了一切,不会再变化了!
而不是像他曾经说的那样,因为凯特死亡,温特沃斯永远地“失去”了,无法再从凯特那里“得到”了。
不是这样的——
因为死亡,他才永远地得到了它们。
死亡满足了他的贪婪。
也就是说——现在,他不因死亡而“失去”,相反,他因死亡而“得到”。
在他的余生里,他也不会再为凯特的死亡痛苦了。
这种感觉相当奇妙——不得不说——太奇妙啦!
他还没有去过瑞士,不管律师如何描述,他都想象不出来那儿的样子。
他会去那儿看一看的——
哪怕不去那儿住,他也会去瞧一眼,那个带有农场和花园的小房子的。
他会的。他会这样做的。
*:我在悬崖边上:我想表达的句子是I’m on the edge.
意思是:我的情绪/状态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写“我要崩溃了”,就少了点意思,所以采用了文中的写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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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第 1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