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之一炬 第107章 第 107 章

罗莉夏看着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一个人影。

“伊文斯？”

她不太确定。

“是我，罗莉夏。”

伊文斯的声音在浓雾中响起，黑色的剪影一步又一步地走上前来之后，罗莉夏才看清了他。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不是……”罗莉夏有些焦虑，“是不是有人要你来的？”

出乎意料地，伊文斯摇了摇头。

“他没有让我来，是我自己想来的——他不会逼迫人去做事。”

他？

听到这段对话的林客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里有我就够了！”罗莉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从牙关里蹦出来的一样。

“我总不能让你来承担这一切，罗莉夏，”伊文斯的语气十分沉重，他似乎极其痛悔，“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共同的孩子，我得把这份责任担起来。”

罗莉夏愣在原地。

她本以为，他们的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伊文斯会永远留在托斯卡纳，他会从一位年轻的小神父，变成一位年老的神父，他会永远穿着洁白的神父袍，死在精致华美的锦绣堆中。

而罗莉夏会在得到了林客的帮助后，带着她的孩子，远走他乡。

她爱着伊文斯——她不得承认这一点——所以，罗莉夏不想让村子里的人知道伊文斯的苟且。

他从小就在天父的膝前长大，在每一个圣诞夜点燃了蜡烛，又带着白色的帽子，唱着颂歌。

罗莉夏每次回忆起这些场面的时候，都会觉得美好，美好得令人不忍心。

换言之，她并没有恨他恨到要毁掉他的程度，这让罗莉夏觉得可悲。

天哪，她居然会把另一个人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

可在这一刻，伊文斯主动地向她提起，要承担起责任来的时候，罗莉夏心中的同情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她觉得委屈又难过，以至于变得幽怨了起来。

“这么说，你终于想起来你的责任了，是吗？你终于想起来，你应该给我，还有我的——不，我们的孩子，一个名分了是吗？你要在所有的托斯卡纳的人面前承认，你与我苟合，又生下了一个孩子吗？”

伊文斯沉默着，浓雾中只有草木的簌簌声。

罗莉夏紧张极了，她也期待极了。

她会得到伊文斯的忏悔吗？她能够让伊文斯从此向她低头，向她认错吗？

她已经在畅想着，自己要不要那么快地原谅伊文斯呢？

要不要让伊文斯付出一些代价，来弥补她生下孩子以来的受到的创伤呢？

说来奇怪，当伊文斯没有示弱的时候，罗莉夏对他充满了体谅，而当伊文斯向她示弱了之后，她反而变得咄咄逼人了起来。

“我会这样做的。”

伊文斯的答复在罗莉夏的耳边炸开。

她的期待没有落空——她的愿望成真了！

她第一反应不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喜悦，而是为此感到了空旷的茫然，她不敢相信，这难道是真的吗？

“你真的愿意这样做吗？你这样……就永远不可能再当托斯卡纳的神父了，这个村子里的人会把你辱骂致死，甚至连你……已经死去的父亲也不能幸免，你们都是虔诚的教徒，你的家族荣誉将会毁于一旦。你真的……愿意为了我和孩子，这样做吗？”

“我会的，我会在世人面前坦诚我所犯下的罪孽，我的懦弱，我想粉饰太平的侥幸心理，还有我的虚伪与不堪——”伊文斯对罗莉夏说。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喘了一口气。

这一声几乎像是叹气，它直接将罗莉夏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觉得冰冷——她只穿了一件风衣，这太少了，这少得可怜。

她需要温暖的壁炉与饭菜，需要伊文斯的怀抱，需要在她还没有怀孕时的温存与爱意。

为什么？为什么有了孩子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难道没有孩子，没有一个确切存在的生命，他们就不算苟合了吗？

而有了孩子之后，他们之间的爱情，就彻底消失了吗？

她突然有一种预感，伊文斯接下来的话，一定是她不乐意听的。

“你不要再说……”

“我并不是为了你和我们的孩子。”

伊文斯和罗莉夏同时开了口。

伊文斯的语速更快一些，以至于罗莉夏并没有能够把她想说的话说完。

“……什么？”罗莉夏难以置信。

“我是说，我会向天父，向世人坦诚我的罪，可这并不是为了你和我们的孩子。”伊文斯对罗莉夏说。

“我为我犯下的罪感到羞愧，并不是有愧于你，而是有愧于天父和我曾经在祂面前许下的誓言，我愿意为我的信仰赎罪。”

罗莉夏震惊得倒退了两步。

这算什么？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我们的孩子呢？你打算把他置之何地？还有我，我们之间的感情呢？难道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吗？还是说，不管我遭受了什么，这一切，都抵不过你对神明的信仰？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既然你将你的信仰看得那么重要，你一开始又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因为我也爱着你。”

伊文斯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是看着面前的空地的，他对自己冷笑了一声——是的，罗莉夏十分肯定，伊文斯是在嘲讽他自己。

“因为我也爱着你，所以我选择和你在一起，哪怕这段感情永远不可能得到天父的认可。我为此欺骗了上帝，继续做着我的神父；我也欺骗了你，没有和你站在一起、站在一边。我是有罪的，当然，我当然是有罪的，我应当将我的罪孽承担起来，可这并不是为了你，这全不是为了你，罗莉夏，这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的良心，我是全然为了我自己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们不是一体的吗？我们之间产生了爱情，它将我们联系到了一起，我们难道不应该同甘共苦，不应该共同进退？”

“这非我所愿——这个问题只是单独属于我的，它和你无关，我也不希望它与你有关。”

罗莉夏想起来了几天前的夜晚，在禁闭室里，伊文斯明明还是那样地在乎她！

她当时说，愿意代伊文斯下地狱的时候，伊文斯大声地制止了她；罗莉夏让伊文斯去给斯宾塞和罗里准备食物的时候，伊文斯也照做了。

在篝火晚会上，在她与林客交谈时，伊文斯明明看了过来，他明明看到了她！

她以为他是爱着她的，她以为伊文斯是爱着他们的孩子的！

至少，他应当是在乎的！

结果呢？他竟然只是将罗莉夏，还有他们可怜又无辜的孩子，当成了他对天父忏悔的祭品、当成他良心不安的惩罚了吗？

“你好自私！你太自私了，伊文斯！”

在不久之前——也就是十几二十分钟之前——她还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林客会保证她和孩子的衣食住行；在伊文斯说自己要承担起责任来的时候，她又对自己的爱情充满了希冀。

她以为未来的生活里，将会有伊文斯的存在了。

罗莉夏泫然欲泣，她的第二个希望破灭了，只能牢牢地抓紧第一个希望的奔头。

早知如此！

她就应该在人满为患的教堂里，在点燃蜡烛的篝火晚会上，大声地宣布伊文斯就是她的奸夫！

她应当将伊文斯从人群中揪出来，让他早一步承担这个他现在愿意承担的苦果！

“冒昧打断二位，斯宾塞还没到吗？”

丛林里响起了一道声音，若隐若现的酒味将伊文斯与罗莉夏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罗里先生，”伊文斯率先开了口，“斯宾塞还没有到。”

罗里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嘴里嘟囔着：“真被他猜中了……”

又是“他”？林客心里想。

“我刚刚听到了你们的一些对话，不得不说，伊文斯，你对你的爱人，还有你们的孩子，实在是过于残忍了。”罗里说。

“可事实如此，我已经说过无数的谎言，现在已经不愿意再撒谎了。”伊文斯说。

罗里哼笑一声，点了点头。

罗莉夏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堪堪回过神来，她看了看罗里的身后，发现只有罗里一个人到了这里，他应该带来的货物不见了踪影。

“罗里先生……你们的人呢？”罗莉夏问。

半山腰上的林客也在等着罗里的回答。

如果流浪者的人没有到这里来，那今天晚上的围剿就失去了一半的意义。

不远处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在一片浓雾中，他们只能看到一层朦胧的灯光。

斯宾塞的人到了。

罗里没有回答罗莉夏刚刚的问题，反而在嘴里吹了一声口哨，他看起来兴致高昂：“阵仗真够大的。”

斯宾塞下了车，跟在他身后的人，每一个人的手里都端着枪。

“晚上好，罗里。”斯宾塞对罗里说。

他环顾四周，发现只有罗里、伊文斯与罗莉夏到了场，而罗里手底下的人，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你们的人呢？”斯宾塞问。

“戴伦家的那辆油车，体积太大了，卡在山坳那里进不来，我让我的人都守在那里，那儿离公路很近，你们可以直接将它开走。”罗里说。

斯宾塞将信将疑。

他挥了挥手，瞬间，十几条枪就对准了场地中央站着的三个人。

罗莉夏十分害怕，伊文斯沉默不语。

只有罗里站了出来，他将伊文斯与罗莉夏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何必为难两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呢？他们只是你我接头的引线，整场交易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你就算要开枪，把我打成个筛子就好了，可如果托斯卡纳莫名其妙死了两个公民，高塔就要介入了，我们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罗里问。

斯宾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没有关系，我可以先把他们杀死，再向托斯卡纳的人吹一些风，说他们是奸夫□□，带着他们的孩子远走他乡了——顺便，我还将他们可怜又无辜的孩子带了过来，所以来迟了一步，真是不好意思——总之，留着两个活口，等他们向基石告密之后，我们也没有好日子过——伊文斯还是一个虔诚的神父呢，他一定会为了自己的错忏悔的。不如现在就结果了他们，让他们一家三口都到上帝面前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如何？”

罗莉夏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将近昏死了过去。

伊文斯的脸色煞白。

罗里的目光一动。

就在这一刻，斯宾塞的车上，传来了一声属于婴孩的、嘹亮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