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特沃斯和凯特在太阳妙妙屋谈了一个晚上。
直到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来了之后,他终于成功说服凯特,将那项低温酒精的技术卖给奥兰多家族。
“我还是不甘心。”凯特郁闷地说,他喝完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咖啡,看着坐在他面前的温特沃斯。
温特沃斯对凯特笑了笑,说:“这是目前最理智的做法。”
服务员端着餐盘走过来,在两人面前的桌子上摆好了早餐,分别是一大碗皮蛋瘦肉粥,两份金枪鱼三明治和一杯咖啡。
“怎么只有一杯咖啡?”凯特问服务员,语气里颇有些不耐烦。
服务员抱着托盘,有些无助地看着温特沃斯,温特沃斯冲服务员莞尔,示意服务员可以先离开。
“这一杯是给我的。”温特沃斯拿起了桌子上的唯一一杯咖啡,适合入口的温度隔着纸杯透到了他的手心里,温特沃斯对这样的热度非常满意,他总喜欢一些暖和的东西。
凯特不解地看着温特沃斯。
“你把其他东西吃了,就回家睡觉吧,”温特沃斯将咖啡杯端到了自己的嘴边,“你这几天辛苦了,好好休息。”
凯特定定地看着温特沃斯,他的目光非常温和——凯特正在透过温特沃斯,追忆一些往昔的生活。
战前,凯特一家住在乡下的一个大农场里,他的母亲是一位附近小学的老师,很喜欢喝咖啡,豆子是她自己选的,咖啡粉也是她亲手磨出来的——她不喜欢用机器磨咖啡,她觉得用手磨更解压。
凯特会在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听着屋外农场里鸡鸭鹅牛的叫声,打开房门,从二楼走下来,看到他的母亲坐在一个大的实木餐桌旁,一边喝咖啡,一边戴着眼镜看教案。
凯特是城镇里的一个小公司的职员,每天要开一个小时的车去上班,晚上再开车回来,有时候碰到上司推进工作,还得在城里加班,等凯特回到家的时候,他的家人都已经入睡了。
有一次凯特晚上加班回来,第二天还得早起去上班,凯特记得,那是一个风雨如晦的日子,龙卷风从北向南,穿过了这个国家中部的超大平原,天边黑压压的一片,能看到龙卷风打着旋,一圈一圈转到天上的样子。
风中有电光闪过,雷声从远处传来。
农场里的动物们都已经被牢牢地锁在了棚子里,凯特手里晃着车钥匙,他没有收到今天不用上班的通知,正在纠结要不要顶着狂风暴雨出门。
凯特的母亲拿走了凯特手里的车钥匙,拉着他坐到了餐桌上,将早餐推到凯特的面前,笑着对他说:“你吃完了就上楼去睡觉,好好休息。要我帮你保管手机吗?”
凯特不解。
“如果你上司打电话来问你,你怎么没去工作,我帮你骂他。”凯特母亲的眼里闪烁着光,她十分得意于自己的口才能帮上儿子一点小忙。
昨日重现。
凯特看着正坐在太阳底下喝咖啡的温特沃斯,大脑恍惚了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鼻头一酸——他不敢数自己和家人永别后的时光,到底已经过去了几个年头。
凯特沉默着舀起碗里的粥,一口一口吞下去,滚烫的粥滑过喉咙的时候,凯特也不知道自己吞下去的是泪水还是食物。
凯特真想大哭一场。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温室今日的头版头条就会变成——昔日战争英雄坐在咖啡厅里失声痛哭为哪般?
不要,太丢脸了。
于是凯特更加沉默地吃着早餐,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三明治里的金枪鱼肉馅里。
等到他吃完一整个三明治的时候,心情才勉强平复了下来。
这个过程中,温特沃斯一直没有开口打扰凯特,他只是平静地坐在凯特的对面,像一尊沉默的圣母像。
如果是凯特的母亲坐在这里,凭借着一个母亲敏锐的直觉,她肯定能感受到自己儿子身上弥漫着的悲伤氛围,随后她会出言询问,或者开口安慰。
“我即将失去一个能给我带来巨大利润的技术,你不准备安慰我一下吗?”凯特尝试着问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他抱有着一些残破的希望,渴望着温特沃斯的回答。
温特沃斯抿了抿嘴唇上沾到的牛奶泡,说:“生命是可贵的,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你的生命更加重要。”
这个回答太官方了,就像24小时在线的心里应急中心的接线人员会说出来的话一样。
温特沃斯不会说:“我帮你骂奥兰多家族里的那群臭傻逼。”
这句话虽然没用,但是凯特想听。
可能温特沃斯也察觉到了凯特的难过,但是他没有选择打破两人之间的朋友界限,这种摸得到的边界感瞬间就将凯特拉回了现实世界——他的父母已经死了二十五年,今天艳阳高照,龙卷风也没有来。
“可我是一名上过战场的军人,”凯特拿起了第二个金枪鱼三明治,脸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我应该拿着枪,刀也行,找到瓦伦,或者奥兰多家族的任何一个人,和他们同归于尽,而不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就把我赚钱的技术交给对方。”
凯特冷笑着说:“放在二十多年前,战场上,我要是敢不战而降,只会被所有人嘲笑,然后在某一个白天或者黑夜里,被看不起我的人一枪爆头。”
温特沃斯沉默了一会,问:“你真的已经孑然一身,没有留恋的东西了吗?”
凯特把嘴里正在咀嚼的东西咽了下去,又抽出了桌子上的纸巾擦了擦嘴,他的手肘支撑着咖啡厅的桌子,上半身伏在桌面上,凑向了温特沃斯这边。
“你啊。”凯特对温特沃斯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说。
温特沃斯直直地看进了凯特的眼底,这位战争英雄的眼睛是棕色的,看起来像一头北极熊的眼睛,他的眼角处有一小道伤口,是弹片炸伤的痕迹,在凯特古铜色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浅白色的疤。
温特沃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见到凯特俯身过来,抽走了他拿在手里的咖啡。
“小小年纪,别喝那么多咖啡,就算你身体的代谢能力不错,晚上能睡得着觉,钙的流失也是很难补回来的,你也熬了一晚上了,我给你点一杯牛奶,再来点英式早餐?你吃鹰嘴豆吗?”凯特说完后,又笑着喝完了温特沃斯剩下的半杯咖啡。
凯特的神情变了。
凯特看温特沃斯,不再是像看着一个依依不舍的情人。
之前,凯特一直在扮演着温特沃斯的情人,一个需要被时时关怀、事事关照的恋人,哪怕温特沃斯没有真的给过他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凯特也乐在其中。
但是在这一刻,凯特突然想起来了自己的年龄和身份——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过了比温特沃斯更漫长的半生,参加过战争,拿到过勋章,拥有金钱和地位。
他的肩膀比温特沃斯的宽,长得也比温特沃斯高,还比温特沃斯大了二十多岁,说到底,温特沃斯还是一个半大点的孩子呢。
他不应该向这个孩子索取关爱,他应该成为这个孩子的父亲。
温特沃斯愣住了,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凯特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凯特,仿佛要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一点什么。
凯特活动了一下肩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身形在温特沃斯的眼里变高变大,就像一座拔地而起的山一样雄伟。
凯特挥了挥手,召来了服务员,他挺直了胸膛和肩膀,吩咐服务员要一杯热牛奶和一份新的英式早餐。
凯特的神态轻松,语气自然,他的态度坦然得更像温特沃斯的亲人——仿佛昨天晚上那个幽怨地嘟囔着“有人给温特沃斯献殷勤”的人完全不存在了。
他心中的某些东西被唤醒了,这让一个陈旧的凯特在阳光下蒸发。
温特沃斯不知道这一变化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凯特身上的变化是好是坏。
也许这只是温特沃斯的错觉,凯特只是在一个晚上之内喝了太多的咖啡,而变得亢奋罢了。
新的一份早餐被端上来之后,温特沃斯慢条斯理地切着盘子里的熏香肠。
凯特就坐在他的对面,耐心地看着温特沃斯吃早餐——他终于感受到了,当年凯特的母亲坐在餐桌上看着凯特吃早餐,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也许,陪伴关系的意义就在于此。
“你打算在荒原上流浪多久?我之前给你买的那套房子,你还是收下吧?”凯特问。
“我一个人流浪惯了,自由自在。”温特沃斯回答说。
“可是这样下去,你的生活会有问题,比如洗澡洗漱,这又该怎么办呢?”凯特不太放心。
“我其实住在一栋废弃的大楼里,那栋楼是通水的,这不是什么问题。”温特沃斯回答说。
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凯特也不好再勉强对方,只是凯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谁也无法更改了。
温特沃斯越听这个对话,越觉得不对,他皱了皱眉,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休息一阵子。”凯特回答说。
这个回答让温特沃斯稍微放下了心,他皱起的眉头松开了一点。
虽然温特沃斯仍然在直觉上感到一些滞涩,但是他并不准备过多询问凯特的**——如果要问对方准备去哪里休息,怎么休息,就有点太过界了。
“好,”温特沃斯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不用太懊悔那项技术,奥兰多家族会为此吃到苦头的。”
他诚心地说出了这句话,只是没想到凯特并没有听进去。
凯特只当这是温特沃斯的一句安慰,就像一个家族面临破产的时候,善良又无用的小儿子对父亲做出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