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折棠 第2章 缘起（一）

靖和三十年春三月，昨日才下过一场雨。整个京都都被一层朦胧的水雾笼罩，地面一片湿润，空气中夹杂着几分泥土的腥气。

清风院内，梨花纹路窗半开着，一道漆嵌山水屏风将室内隔开，成为两处。

一女子坐在窗边，一只手拿着一本近些年的轶闻录，另一只手则不断的盘着手中的玛瑙手串。今日的春风格外冷冽，想来是昨日下了一场雨的缘故。

她披着月白色的薄绒氅，怀里还抱着一个暖手炉。鼻尖被风吹得微红，却也没将窗户关上。

门外走进来一身着粉色衣裳的侍女，怀里还抱着一束新摘的桃花枝。

“今日天寒，小姐怎么还开着窗呢，等会怕是要受风寒。”

说罢便将那敞开的半扇窗重新合上。

那女子将手中的书放下，揉了揉太阳穴：“看书看得有些头晕，想着开窗透透气。”

侍女一边摆弄着手中的花束，一边说道：“小姐这月余来整日整日地看书，也该休息了，小心眼睛看坏了。”

女子忍俊不禁：“哪有这么容易就把眼睛看坏，念春你又夸张了。”

见念春又要规劝，女子连忙转移话题：“今日这桃花倒是开的好。”

念春闻言得意地笑了笑：“我今日赶早去的，折的都是清晨带着露珠，含苞待放还未盛开的。等过两日花都开了，那才叫好看呢。”

女子笑着夸赞：“你有心了。”

“小姐喜欢就好，只是小姐最喜欢的海棠花还未开，等开了我就替小姐折几支放屋里摆着。”

女子微微顿住:“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海棠？”

“最近小姐老是问我小花园里的海棠花开了没，问的多了，就这么觉得了。”

“只不过小姐若是喜爱海棠，下次应当早点告诉念春的。我好花开时就时常给屋内摆上，小姐看着心里也高兴。许是因为小姐名字也带棠，奴婢觉得这棠花和小姐格外相配。”

名字带棠？

女子愣了几秒，随即回过神来，轻声低喃：“沈棠舒，沈棠舒。我现在，是沈棠舒啊。”

宋时微在世时就听说，人死后就会变成一缕游魂。生前好事做得多的，就会投胎到一处好人家。若是生前干了许多坏事的，来世就会格外悲苦，甚至变成畜生。

但是她死后才知道，听来之事，果然信不得。

她确实成为了一缕游魂，只是她既未投胎到好人家，也未成为畜生。只是就这么飘荡着，漫无目的，不知时间的飘荡着。

飘荡在一片荒野中，漫不见边际的荒野中，唯她一人。

还有她内心的歉疚，久久折磨着自己。

许是上天也拿捏不住，她究竟是好人，还是恶人。

不知飘荡多久后，她陷入了沉睡，醒来后便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在她死后二十年，年仅十九岁的少女。

“小姐你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浅笑道：“没什么，你换完花就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看书。”

“那小姐要注意休息。”

宋时微看向不远处的铜镜，镜子上映着的是一张和从前毫无半分相似的脸。虽同样生得貌美，但这张脸是清冷温润的美，不似她原本那般明艳张扬。

这具身体的主人名叫沈棠舒，是当朝太傅之女。身出名门，知书达理。又生得貌美，在京都内名声极佳。

宋时微还活着的时候，当时主要负责教皇族子弟的主要是两位。一位是沈棠舒的祖父沈文山，主要负责教皇子们。另一位则是女学大家叶思晴，负责公主们的日常教学。

宋时微是个例外，她独立于所以皇族子弟之间，单独拜师于礼部尚书状元郎—顾景。

先帝子嗣单薄，一共才六个孩子，四子二女。也未曾立太子，所以沈文山也被称为太傅。

宋时微在世听过沈文山的课，也算他半个学生。沈文山文识渊博又端正方直，是个爱国爱民胜于爱自己的好官。

就连当时老师也曾告诉过她，沈太傅的课，若是无事就去多听听，会让人受益良多。

宋时微死后没多久，沈文山也去世了。沈棠舒的父亲沈善，如今是太子太傅。包括沈棠舒的太祖父，也是先帝的老师。

沈氏一族，连着出了两代帝师，若是不出意外，沈善日后也会是帝师。这沈家，还真是京都城中最具皇恩的家族了。

刚走出去的念春又折了回来：“瞧奴婢这记性，小姐，夫人说等会送喜服的人就要来了，说要小姐去夫人院里看看。”

宋时微闻言脸色依旧淡然，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声知道了。

宋时微成为沈棠舒后，得知原本的沈棠舒正是重病。她先天体弱，这一病大夫都说只能看天意。只是她虽然醒过来了，却已不再是原本的沈棠舒了。

宋时微重活一世，既要周旋于众人之中，又要了解这二十三年发生的事。好在她之前重病，如今就算偶尔露出马脚，众人也只当她重病刚愈，忘了些事。

于沈家人来说，沈棠舒能活着就是大幸。

她变成沈棠舒后，就连原本的先天体弱也好了，现在已与常人无异了。

只是宋时微还未完全了解这些年的事情，上面就下来了一道圣旨，将她赐婚给明镜司掌司使江淮直。旨意来的突然，婚期也定的紧，一个月后便成婚。

这江淮直是两年前的新科状元，两月前又被任命为掌司使，独掌明镜司。

明镜司是一年前才成立的机构，监察大雍所有案件，独立于六部之外。独属于皇帝麾下，地位超然。

江淮直和沈棠舒，一个状元一个才女，相貌地位也算是相配。只是可惜江淮直自掌管明镜司后，查了几起案件，得罪了一大批官员。朝中地位岌岌可危，全靠皇帝保他。又因明镜司的恶名在外，以至于他如今在百姓之中也是人人谈之色变的存在。

此时还将沈棠舒赐婚给江淮直，倒显得皇帝对江淮直宠爱有加。

沈棠舒父亲沈善接下这赐婚圣旨后不见半分喜悦，还入了趟宫，回来时同样脸色沉重。然后将宋时微召去书房，沉默半天，只道一句：“嫁过去后莫关心太多，若是过得不高兴了，便和离回家。”

赐婚圣旨刚下来，宋时微就已经猜到半分深意了。如今看沈善这般样子，就更加确定了。

皇帝有意将江淮直培养成他手中最快的一把刀，所以他只能众叛亲离，成为孤臣。

可成为孤臣后还是不放心，便让沈棠舒嫁过去。

沈善和皇帝同在沈文山手中学习，也算是半个师兄弟。自皇帝登基，沈善被任命为太子太傅，沈家在众人眼里，就已经是皇帝近臣了，沈家也确实只效忠于皇帝。

这旨赐婚，宋时微既是皇帝派去盯着江淮直的眼线，又是用来压制沈家的一颗棋子。

沈家声誉渐望，他不允许沈棠舒这个太傅之女与其它名门子弟成婚。所以他选择江淮直，一个在朝堂之上被百官孤立惧怕的孤臣。

只是沈家如此忠心，却还得如此算计。

宋时微笑了笑，她这皇弟，倒是将这帝王之术玩弄得炉火纯青，全然不似当年那般胆小温润。

宋时微心里是高兴的，毕竟身处那个位置，就是要有点手段才能坐稳。只是她也不免心疼，当初那个跟在她身后喊阿姐的少年，究竟得经历多少才能成为这般模样。

宋时微重生后也从未想过去找他，先不说能否见到。就算见到了，如此怪力乱神之事总是让人难以相信。

这旨赐婚下来后，宋时微倒没想着拒婚。虽然说若是她想，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只是会麻烦些，沈家也会收到牵累。

宋时微虽与沈家无甚关系，但她如今作为沈棠舒，也应当尽沈家女的责任与义务。

最关键的是，他需要江淮直掌司使的身份。当年江都被淹后，宋时微中毒而亡。而她的驸马秦晨，却拿着她贪墨赈灾银，豢养私兵的证据。平步青云，如今竟成了户部尚书！

江淮直有监查之权，又不受其它官员限制。若想查清当年实情，让秦晨伏诛，他是最好的一把刀。

数万江都百姓被淹没在洪水中，整座都城在一夜之间覆灭。

整日整日的折磨着宋时微，她绝不能让江都百姓枉死！

手中的书本别捏得有几分褶皱，宋时微缓过神来，慢慢松开了手。

前世今生，因果轮回。

上天许是怜悯，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会查出当年真相，决不让凶手好过。

秦晨这人，当初在她面前向来温润，宋时微也偏爱他那端方姿态。

宋时微透过窗户，隐约能看到几分院中的景色。正是春色好时分，一切都是新生。

她放下书，走到内室换了身衣裳，便走去沈夫人徐芝的院里。

还未踏进门，就听到了里面沈母和她嫂嫂高露云的声音。

高露云先看到门口的宋时微：“阿舒来啦。”

宋时微笑着走上前朝着两人问了个好：“母亲，嫂嫂。”

厅堂中摆满了衣服首饰，一片片的喜色，让人眼花缭乱。

徐芝拉过宋时微的手，将她牵到面前。却只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嗫嚅片刻，却还是没说出口。

宋时微懂她心中的思绪。

江淮直在外颇有几分心狠手辣的名声，她不舍自己的孩子去狼窝，却又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听说沈善从宫里无功而返的时候，徐芝自己在房里哭了许久。

宋时微朝着徐芝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母亲不必挂怀，这婚事乃是圣上钦定，这是我的荣幸。女儿定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再说了……”

宋时微走近了些，贴在徐芝耳边玩笑道：“父亲同我说了，要我不开心就和离回家。那江淮直要是惹到我了，我转头就回来。”

众人被她这副不正经的样子逗笑，徐芝轻轻推了推她的脑门：“你呀你。”

徐芝叹了口气：“也罢，你能这般想也好。”

高露云一旁开导道：“当初若不是他，阿舒也未必能及时赶到普陀寺得到救治。其实说到底，阿舒如今能痊愈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当初那江大人能毫不犹豫相救，想来也不似传闻中那般铁石心肠。”

这件事宋时微成为沈棠舒醒来后听念春说过。

当时她大病一场，宫廷御医，民间大夫全都束手无策。徐芝不知从哪听闻，有个擅医术的神僧近日在普陀寺，只是当日就要离开。

可偏偏当时沈善和沈重两人都在外寻医，于是徐芝和高露云连忙带着病重的沈棠舒朝着普陀寺赶去。

只是一路上太过着急，马车速度过快，竟然坏在了半路。

好在很快就有人经过，两人派小厮过去，本想重金买下那马车。那车里的人听到是为了救人，毫不犹豫地将马车让了出来。

小厮和那人的侍卫将马牵过来，那人什么也不要，只说还需给一匹马给他侍卫。

两人感激涕零，连忙让小厮给了匹马。

两人问起该将马车还到哪去时，那侍卫说让留个地方，自会有人去取。

两人报上地方后便匆匆赶往普陀寺，见到神僧得知沈棠舒还有救后喜极而泣，沈善和沈重父子两也很快赶来。

沈棠舒两日便醒来了，只是醒来的却是成为沈棠舒的宋时微。她在山上医治半月有余才下山回家，徐芝和高露云也一直陪了这么久。

回到家后高露云想起这事，问了一句，才知道后来牵走马车的是明镜司的司使。沈善得知后一打听，才得知当日马车里坐着的就是江淮直。

高露云不禁感慨：

“只是没想到，阿舒和他之间，竟还有这样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