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放下勺子,他低头,看到一双苍白可怜的脚。
赵鸢的鞋袜都在烤火,她赤着双足,衣摆上的血污衬得那双足更是白嫩干净,脚趾圆润,青筋隐现,似若在刚上了釉的新瓷上画了几笔写意。
李凭云目光转移到她脸上,“赵大人,你不必求我,我已答应了裴侯会帮你度过此劫。”
“.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裴瑯今日当众打了你,你大抵不会轻易帮他的。”
“作为代价,裴侯会将逐鹿军献给陛下。”
“不可!”赵鸢抓紧李凭云的袖子,“逐鹿军是裴瑯的全部,将逐鹿军交给陛下,是让裴瑯亲手断掉自己的软肋,绝对不行!李大人,这是我犯的事,不该让裴瑯为我付出代价的。”
李凭云将袖子从赵鸢手里抽出来,“赵大人,既然你和裴侯能为彼此付出如此之多,当初为何不愿成婚呢?”
但凡换一个人如此问,赵鸢肯定以为是嫉妒了。可对方是李凭云,他是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嫉妒这种低劣的情绪。
为何不成婚?这话,李凭云没资格问。
“李大人,既然你大费周折,连同沮渠公主做戏拆散了我俩,这便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李凭云冷笑一声,这问题便作罢了。气氛骤冷,赵鸢闻到自己身上发馊的味道,道:“或许我这样,不适合求人帮忙,等我梳洗后,能用美人计了,李大人再给我答复也不迟。”
“我帮你。”李凭云转过身,低头看着赵鸢。
她的眉眼如此温柔,而她的心,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你...凭什么帮我。”
“因为你漂亮。”
赵鸢挠了挠耳朵,“李大人,你说什么?”
“从此刻起,直到全身而退,这段日子,你必须对我言听计从。”
赵鸢和李凭云有一点很像。他们都不服输,被踩得越深,越想要爬的更高。
“李大人,我听你的。”
这是赵鸢第一次向李凭云示弱,她心中有所不甘,暗暗发誓,总有一日,她要让李凭云平视自己。
李凭云抬起手,捏住赵鸢的脸颊,“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是自今日起,不论人前人后,都叫我云郎。”
赵鸢瞳孔蓦地放大:“这...不合适吧。”
李凭云另一手握住勺子,舀了一碗粥,送入赵鸢口中。米粥不凉不烫,温度适宜,米香为赵鸢带来了些活力。
“李大人,这称呼听了,容易让人误会,我的名声倒是不打紧,但你是大官爷,被人听到我这般唤你,若是被人误会,我与你有私情如何是好呢?”
赵鸢也是个奇人,每次遇到难事,总会变得更聪明一些。她明晃晃地试探着李凭云,李凭云不知是真没听出来,还是装作没听出来,他说:“你若觉得这称呼不合适,那就自己寻个恰当的。裴侯今日打了我,我仍记恨他,所以,这个称呼得比跟他的亲昵。”
“我对裴瑯,是直呼其名,李大人若想比这更亲昵,我只能称你为...李凭云老哥了。”
李凭云抛给她一个冷漠的眼神,赵鸢一个抖擞,脱口而出,“云哥。”
李凭云端起粥碗,放在她手中,“先吃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赵鸢端着粥碗回到床边坐下。
李凭云道:“如今的破局之法,在于‘解释’二字。若是陈公的话先进了宫,此事的解释是,赵大人玩忽职守,引来灾祸。若是由赵大人解释,此事便是陈公见死不救,枉顾百姓性命。”
“可是,陈公的话,已经入宫了。”
“只要陛下的问罪敕令未下,你就是无罪的。中书拟令,门下审查,少说要一天时日。中书门下的大臣受你父亲恩庇,哪怕你父亲不说,也会为拖延时间。只要你能在敕令下达之前,向陛下陈情,就能救你自己。”
“陛下...她会信我么?而且,我一个七品主事,没有面圣的资格。”
“赵大人,有我在,你怕什么。”
“...”赵鸢嘴巴张了张,不知该说什么合适。
李凭云又道:“喝完粥,明日一早,你我乔装做夫妻,走最快的道,穿汾县赶往长安。”
赵鸢同李凭云混久了,偷得他一二智慧,他说完这句,她立马就想到了下一句,“然后让六子假扮成我,带着郑东等人绕汾县而行,因为陈家人知道我会躲着他们走,一定会在这条路上设伏,拖延我回长安的时间,这一招,是瞒天过海。”
赵鸢会偷师,又师从最好的老师,李凭云肯定她的聪明于勤奋,同时不禁惋惜。
若是...若是...
她这般聪慧,这般与他匹配。
若是他非贱民就好了。
“李大人,可否...让胡十三郎和我们同行?你我扮夫妻,给他个书童小厮的角色,哪怕让他扮个丫鬟都行。”
“行啊,他扮正房,你扮妾室。”
赵鸢默默塞了一大口粥。
哎,多提这一嘴干什么!
吃罢粥,赵鸢在一堆盗贼中找到了胡十三郎。盗贼大多生得粗犷,或像六子那样,长着一张毫无记忆点的脸,胡十三虽为盗贼,在他们之中也是格格不入的。
赵鸢丢了块石头,砸向他肩膀。
胡十三郎迅速抓住从身后飞来的石头,一瘸一拐朝赵鸢走来:“小贼婆,我没了脚筋,身手还在,你别欺人太甚。”
“这次山灾,九十七名晋王府囚犯,无一生还,包括你。你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第二条路,是当赵十三,在我身旁做事,你不用非得留须,可以穿女人衣服,涂蔻丹,用我的珠宝首饰,也可以穿男人的衣服,在典狱司谋一份正当的事,谈不上自由,但能自给自足。”
胡十三郎记得小时候自己被母亲强迫穿上女装,同乡的女孩子都来笑话他,那些姑娘小小年纪,打起人来不比男孩子轻。
他讨厌所有的女人。他比她们都漂亮,比她们更渴望女人的身体,比她们更爱男人,可他却被她们视为异类,被她们侮辱。
可最终,救赎他的却是一个女人。
胡十三郎相信,她能够和王爷一样不歧视自己,却不会像王爷那样抛下自己。
胡十三郎双眼湿润:“我跟你走。”
赵鸢双手击掌,“现在该你报答我了。”她身手指向百米开外那个在月下看着自己的身影,“李大人至今尚未谈婚论嫁,他啊,一直想体验妻妾成群的滋味,但是呢,他穷酸,娶不起媳妇,你便扮一天他的妻,圆他美梦。”
胡十三郎:“...小贼婆,你此番若是大难不死,必成祸害。”
...
兵分两路出发之际,一行人在山下告别。
赵鸢穿着身上的污衣,一一答谢过前来帮忙的逐鹿军、书生、盗贼。
“今日大恩,赵鸢铭记于心。”
她给他们深深作揖,李凭云道,“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地帮你,日后还请赵大人你多照顾。”
闻言,赵鸢嘴角扯了扯,她转向李凭云,“是,云哥。”
六子:云哥?
他脸色变幻万千,没好声地对赵鸢道:“赵大人,回长安了请你喝骨头汤。”
赵鸢:“骨头汤?猪骨还是牛骨?”
“你的傲骨。”
李凭云伸出手,“你输了。”
六子不甘愿地掏出一枚银子,郑重放在李凭云手上,“往后我江淮海再跟你赌,就是你孙子。”
上了路,赵鸢好奇地问李凭云,“你和六子又赌什么了?”
李凭云:“爷在外面赌博,轮不到你这妾室过问。”
赵鸢父亲从未纳妾,今日才真正见识到妾室的地位。她感叹:“若是有朝一日,能一女多夫,云哥如此不温良恭顺,怕是做妾都难。”
胡十三郎腹诽:就你赵鸢?过了这么久还拿不下李凭云,竟然还敢奢想一女多夫。
李凭云抬起下巴,傲慢道:“李某只要对我忠贞不二之人。”
胡十三郎:“小贼婆,你背叛他了?”
赵鸢黑脸:“闭嘴。”
三人出行,两个“女人”,李凭云只好亲自驾马赶路。
进了汾县城,马车速度越来越慢,到最后直接停了下来。
赵鸢担心是遇到了困难,她拉开车帘向外看去,李凭云正穿过人群,走向对面的食肆。
胡十三郎凑上来:“他干啥去?”
赵鸢道:“也许是要见什么人。”
胡十三郎:“他不会卖了你吧?”
赵鸢:“有可能。”
两人四双眼紧密地盯着李凭云,只见他先同食肆老板娘交涉,然后寻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来,过了一阵,老板娘端来一碗羊汤,一叠蒸饼,一盘小菜。
胡十三郎:“有没有可能,他自个儿去吃饭了?”
赵鸢:“不可能。”
两炷香该烧尽了,李凭云手里拿着一包干粮回来,“你们吃些东西。”
赵鸢和胡十三郎面面相觑——敢情您老人家自己喝羊汤,吃小菜,让我们啃干粮?
胡十三郎道:“李凭云,是你说刻不容缓的,居然自己跑去吃好吃的?”
李凭云道:“此处距长安五十余里,你们能不吃不喝,我不能。”
这话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赵鸢历经了灾难,人也沉稳了起来,她道:“既然李大人不着急,说明他心里有数。”
李凭云轻看她一眼,目光幽深。
遇灾那日起,赵鸢就没梳洗过了,衣服脏不说,头发油腻腻的,只能梳成两股辫子,她尴尬道:“李大人,既然你有闲情去吃早膳,可否容我去买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你叫我什么?”
“云...云哥。”
“你有银子么?”
“没有。”
“那便穿着这身脏衣服,没有我准许,不准换下。”
他扔下干粮,转身上马,继续驾车。
车室内,胡十三郎拱火道:“瞧瞧你这怂样,那老贼婆的老爹都敢骂,到了李凭云面前,屁都不敢放。”
赵鸢默默低下头,胡十三郎一语中的,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胡十三郎突然讽笑道:“你觉得不公么?天底下的贱民、草民,他们生出来就被这样对待的,不行恶中恶,做不了人上人,做不了人上人,就只能被人往死里欺负。”
那么,李凭云也曾遭遇过这些么?
他藏得太深了,没人看穿他的过往,也没人猜透他的未来。
李凭云又把马车停在了路边。
胡十三郎:“他又折腾什么?火烧眉毛,这人怎么不急呢?”
李凭云丝毫不急。汾县的文玩市场是出了名的热闹,他一上午都在逛文玩,赵鸢虽知道李凭云做事定有原因,但没想到如今自己头上玄着一把刀,他仍可松弛至此!
果然,他心里没她,没她。
李凭云一路三心二意,又是逛街,又是游山玩水,到了最近的长安西门,天黑了。
长安城防森严,过了宵禁,对通关文牒查得更是严格。
赵鸢看清远处城防官的脸,紧握手,“守城的是陈炳,陛下和陈国公的外甥,他一直被寄养在陈国公身旁,一定是帮陈国公的来拦我进城的。”
李凭云把马车停到一旁树林中,“狐十三,下车。”
李凭云绝非一个善人,胡十三郎怕自己离了赵鸢,李凭云对她做出轻薄之举,正犹豫之时,赵鸢提醒:“李大人喊你下车呢。”
胡十三郎冷笑:“小贼婆,你要是被他欺负了,可别怪我见死不救。”
胡十三郎出了车厢,换作李凭云进来。
他不由分说,解下腰带,赵鸢仓皇地闭上眼,李凭云声音淡淡传来,“你也脱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0章 血衣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