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县有史以来的第一场科举考试,考场上状况横飞。
先是有个七十多岁的老书生当热晕,赵鸢命人将他抬下去休息,骨质疏松的老人家指着赵鸢的鼻子大骂:“我等了一辈子才等到太和开科举,你一个没断奶的女娃娃,竟敢剥夺我科举的资格,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赵鸢没辙,只能请来大夫在旁边伺候着他。
其次便是有几个临时衙役受不了这活,抱怨声恰好被胡十三郎听见了,胡十三郎拎着几人出去“教训”了一通。
结束考试时,忽然有个考生站起来撕了试卷,他跳上桌子,扬起纸屑。
赵鸢想,他一定是疯了,于是唤人来将他送回了家。
太和县立县以来的第一场科举,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考试结束那一瞬间,百名考生完成了迈向仕途的第一步,而赵鸢也终于完成了自己仕途上第一个成就。她蒙头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便开始马不停蹄地阅卷。
赵鸢第一个阅到的是高程的卷。
县里的考试和其它地方一样糊去了考生姓名,但因她看过高程写的文章,所以一眼识别出了他的卷子。
试题有两道贴经,一道杂赋。
高程默写的经义一字不差,杂赋正是称绝。
赵鸢欣慰地笑了:“李凭云果然会识人。”
高程的文章恰如他那一双碧眼,艳丽卓绝,叫人过目难忘,久久流连,以致赵鸢再看别人的文章,毫无兴致。
她打哈欠时,王道林散着头发冲进明堂:“赵鸢,你个贱人!”
赵鸢放下手中试卷,抬头冷漠地看着王道林:“阅卷是你我二人之责,王主簿为何现在才现身?”
王道林指着她的鼻子:“你一个屁都不懂的妇人,竟敢没有我的吩咐私自更换试卷!”
赵鸢镇静道:“昨日考试前,我不小心将墨洒在了原先的试卷上,考生都在等我,我只能拿出之前多出的那份卷子发给他们。”
“你明明早有准备,要不然从哪变出百来份卷子!”
是啊,她从何处变出另一套试卷呢?
整个太和县只有一个印刷作坊,恰好是王家人开的,她若想私印试卷,不但没有门路,更是违法。
可她明知道王道林卖题,若她把原先的试题发给考生,便是蔑视科举公道。
她自己是科举过来的,因女子身份,也受过一些不公的诽谤,她深知公道的重要性。
对一无所有的读书人来说,公道是他们的全部。
最后用在考试的这一套试卷,有百余份,是她一张一张亲手抄的。
面对王道林的指责,赵鸢不打算还嘴。
狗与她吠,何必计较。
“赵鸢,你想自己找死,到时候就算跪在我脚下像母狗一样求我,我也不会替你说半句话。”
“王主簿,这话过分了。”周禄从明堂外走进来,指责王道林:“孔孟二圣面前,何出妄言?”
周禄毕竟是京兆府的官,正儿八经的进士,又是王家请来的人,王道林不敢得罪他,拂袖道:“周主簿,我可提醒你,这娘们最会装单纯,别被她骗去。”
周禄说了几句安慰王道林的话,将其送出明堂,而后前来安慰赵鸢。
赵鸢:“周主簿若是不忙,替下官分担些压力,一起阅卷吧。”
周禄不敢不敬赵鸢,因她是太傅之女。
一品大员,三代帝师的独女,也只有王道林那头脑简单的东西敢对她口出狂言。
不过,显然周禄也没想到赵鸢会临时换题,他不相信一个女子会有如此胆量,便旁敲侧击道:“赵主簿,是背后有人给你支招吧。”
赵鸢察觉到他所说之人,是李凭云。
请她喝酒,害得她差点临阵脱逃,算给她支招么?
“赵鸢背后之人,是勤学苦读的读书人,是以‘公天下’为理想的祖师爷,是开恩于天下女子的陛下。”
周禄却以为赵鸢在和自己打马虎眼,他劝诫道:“咱们读书人求学问道,有幸进士及第,荣登庙堂,就不该再往低处看。”
何为高,何为低?评判的标准又是什么?
赵鸢来到太和县,认识了李凭云、田早河、高程、六子这些人,他们有人是贱民,有人是农民,有人是盗贼,可她仰视他们的智慧、才华、人格与处世观,这些都是书上学不来的。
所以出身低微的高低,是世人眼里的高低,却不是她赵鸢眼中该有的高低。
她只信自己看到的。
赵鸢收了笔,主动问起周禄:“周主簿,有一事我始终不解,既然李凭云是贱户,那他当初是如何躲过当地的户籍审核?”
周禄被问得措手不及,慌了一下,道:“我和他非同届举子,他参加科举那年,我已人在长安,说来惭愧,对家乡的事,我知之甚少。”
周禄只能说自己不了解,因为一旦他说了解了,在过去三年却只字不提,便是包庇舞弊。
乡试在即,赵鸢和周禄二人忙活了整整两天,批阅完了所有考生的卷子,列出了下一轮复试的名册,招贴在衙门的告示牌上。
而在这二人忙着阅卷时,王道林也不闲着。赵鸢临时更换考卷,他之前卖出去的题都不做数了,那些买题的人自然要来找他算账。
两天后,放榜。
衙门被参加考试的书生和他们的家人围得水泄不通,高程的两个娘手挽手冲在最前面,眼珠子贴在榜单上寻找高程的名字。
榜单上的名次总能引起是非,赵鸢曾就听过一桩乡试第二名放毒蝎子咬了第一名的手、第三名又将第二名杀人毁尸的故事,于是此次发榜,她特地打乱了名单。
正当衙门口热闹之际,一队骑马衙役踏尘而来,停在衙门门口。
百姓没见过这阵势,只晓得看到官老爷一定要跪,于是自发地跪下。
带队的衙役跳下马,对赵鸢抱拳道:“赵主簿,你们衙门的王代县令买卖试题,结果又不对买家负责,被人买家告上了州府,田刺史头一回生这么大的气,命我等将他带去州府审问。”
告发王道林的是县里的盐商。
整个陇右道,敢去衙门告状的百姓分两种,一种是能和陇右世族攀关系的,他们受了委屈,会先去私下里找他们的关系。
另一种则是和世族们不搭边的,只能找本州州长。
盐商祖上不是陇右人,和这些世族们非亲带故,平时也没少受他们克扣,他指望着让儿子参加科举,能拿个乡贡身份,就能改变一家人的命运,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便在王道林那里花重金买来试题。
谁料到赵鸢更换了试题,货不对板,盐商无处去讨公道,就直接上肃州府告发了王道林买卖试题的事。
田早河这人十分耿直,得知王道林舞弊,气得官帽子也不想要了,命人将他绳之以法。
不久后衙役押送王道林出衙门。
赵鸢从官多年,发现了一个官场定律,但凡是贪官污吏,被带走的时候总会满口喷粪,喷的大多是自己的同僚。
如司徒县令被带走时,喷的是王道林,王道林被带走的时候,喷的则是她。
“赵鸢仗着赵家门荫,□□县衙,早被李凭云睡了!她不是处子之身,你们查她!”
古往今来,怕是除了钻木取火的原始氏族,污蔑一个女子最好的法子,便是造谣她的清白。
贱民不得与良民同席,更别谈沾染别的关系,这是所有平民百姓的共识。
而平民,比起权贵,他们往往更瞧不起贱民,正因这种森严的阶级,他们平凡的一生才有了高人一等的机会。
可想而知王道林这句话的威力。
所有目光都转向赵鸢。
赵鸢心中冷笑,这王道林平日里装出一副温雅儒生的模样,讲话温声细语,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如此高声怒斥。
在那些带着探寻的注视之中,赵鸢缓缓走下台阶,走向王道林。
她同王道林面对着面,隔着仅是一步距离,王道林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姑娘...或说,看清这个人。
赵鸢是个极易受人影响的人,这本是一件坏事。可她却有着人群中万分之一的运气,在她仕途中,有两个人对她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一个三年前一身白衣、一杆孤笔闯入御前的状元郎李凭云。
另一个,则是千古第一人的女皇。
只有她离你近了,你才能够看出她一身锐利的锋芒。
人群中不乏讨论。
大邺虽开明,但要让百姓开化,需要千秋万代的努力。这些一辈子生长在儒学统治下的小民并没有包容的思想,听到王道林的诽谤,他们也讨论了起来女人当官的不便。
她与李凭云一对年轻男女,同出同进,同席同行,谁信她的清白?
赵鸢没有自证。
清白二字,向来难证。
女学的先生教她们身为女子,要有一双含羞的眼,一把莺燕细嗓。
她目光一刻不移地盯着王道林,震声道:“王道林,无牃上任,借职责之便,私自减免自家农田赋税,买卖解试试题,辱蔑律法公道,请州府明察。”
王道林不知赵鸢何时掌握了自家漏税一事,他此时脑子转的奇快,立马意识到司徒临走前,将整顿农田一事全权交给了李凭云,所以,幕后之人是李凭云。
可惜,这次王道林猜错了。
李凭云是有他包庇家族的证据,但他不会把这些证据交给赵鸢。
赵鸢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猜到以王道林的人品,必然会干出这一桩事。
于是她当着百姓的面,先提起他以权谋私的事——对寻常百姓来说,一生无非劳作、纳税、劳作、纳税...如此往复。
这一句足以将矛盾转移至王道林的身上。
王道林立即气急败坏,回骂道:“你就是李凭云的一条母狗,他让你往东你不敢往西,我真可怜你,注定只有竖起尾巴向他摇尾乞怜的命。”
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有种误解,认为名门所出的大家闺秀说一定是温言细语的。
其实不然,温言细语只是平日里的习惯。
细说起来,大家闺秀平时脚不沾地,手不劳作,各种补品供养着,体内了巨大的能量,一旦放开嗓子,能够达到溃耳欲聋的效果。
赵鸢此时便用这样的音量和气势对王道林说道——
“尔之竖子,我容你再三你不知悔改,从今往后,再有人敢造谣本官清白,以恶狗相论!”
此言一出,赵鸢便是彻底抛下了旁人目光。
她走在一条无人走过的路上,是也罢,非也罢,荣耀也罢,诋毁也罢,全成了其它人的事。
而她能做,是全力以赴捍卫她的选择。
一时间,整个太和县雅雀无声,唯有几只麻雀不知深浅地叫闹着。
今天离10w收藏还有多远?
还有10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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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恶人与狗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