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炎热的夏天赶路,是一种摧残。
赵鸢一行人赶到阳关,正达午后,守关的士兵跑去了城墙底下偷懒。
苍茫无垠的阳关,除了一块饱经风霜的界碑,只剩一穿着背心的瓜农。
瓜农身后拉着一辆装满西瓜的车,他不瘦不胖,拉起这一车瓜显得有些费力。
裴瑯他们一路走来,知道这条道上没有别的行人,瓜农的瓜一定是要滞销了。于是他好心拦下瓜农,买了这一车的西瓜,打算拿来犒赏手下。
熟料逐鹿军正在分瓜的时候,瓜农突然给他跪了下来:“官老爷,你要替我做主啊!”
赵鸢闻声从马车里出来,走到裴瑯身前:“发生了何事?”
裴瑯道:“难事。”
瓜农也不认识这帮人,但他认得他们身上的绫罗绸缎,认得他们举的官旗。
瓜农哭道:“官老爷,太和县县令司徒的亲戚去年买了我家的地,说好给我二十两银子,当时只给了十两,说剩下的十两今年一定给我,这事是司徒县令亲自当的保人,我就信了,结果今年按时去要那十两银子,他们我只给我一车瓜,说要抵消那十两银子,官老爷,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裴瑯疑惑道:“我朝耕地为朝廷所有,再租给农户,你何来耕地?”
“官老爷,我爹是当年跟着裴家打胡人的,我家的地朝廷给的封赏。”
赵鸢既然要来太和县上任,便没少了解这里的情况。
此地本无太和县,当地居民成分复杂,有因灾难流离失所的南方流民,有失去家国的胡人,有当年随军的士兵,也有自古以来就在此地以游牧为生的牧民。
这里水源稀缺,处处黄沙旱土,然而为了边疆的稳定,朝廷愣是在天旱的地方变出了几亩良田。
除了瓜果,也没别的可种了。
瓜农动情道:“我老爹为了大邺,惹了一身伤病,我家世世代代就指望这些地了。要不是去年县里的李县丞说,读书就有出路,我媳妇非要把我家娃送去念书,我说什么都不会卖地的!大人,你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陇右的世族盘根错节,又有晋王只手遮天,裴瑯不是个有政治抱负的人,不想摊浑水,于是他看在瓜农和裴家有点渊源的份上,打算施舍一笔钱,让他拿去找别的谋生之策。
但这时,赵鸢却道:“先生,在下是太和县新任主簿赵鸢,一定会替你主持公道。”
裴瑯心一凉——她就这么爱出风头么?
瓜农心也一凉——一个姑娘?
赵鸢天生佛相善面,看上去就不是能顶事的样子。
瓜农无视赵鸢,又转向裴瑯诉苦。六子老道地搂住瓜农,从腰间亮出一道令牌,“大伯,咱李县丞的令牌你认不认?”
“当然认,没李县丞,我家田就废了。”
赵鸢从他们言辞之间了解到,李凭云在农民心中颇有口碑,提“李凭云”三个字和“玉皇大帝”一样好使。
六子对瓜农说:“李县丞把他令牌都给赵主簿了,那是不是说明,他信任赵主簿?你看啊,这李县丞都信任的人,肯定有过人之处。”
六子哄起人的功夫堪称一绝,瓜农被他说服地连连点头。
“赵主簿,你真能替我主持公道?欠我钱的可是司徒县令的亲戚啊。”
赵鸢始终铭记着父亲和夫子们的教诲,为官者,是为生民立命。她断然:“哪怕是司徒县令,巧取豪夺了你的田地,也得一亩不差地还给你。”
天真。
裴瑯心道。
他见过长安的地主为难佃户,眼前这个瓜农能得十两银子、一车西瓜,已经算不错的境遇了。
可他知道若是反对赵鸢,将又是一段争执。等她吃了亏,往后自然就学聪明了。
故此裴瑯一言不发,将赵鸢送到太和县,听说太和县县令设了大宴等他,裴瑯最怕和这些乌漆嘛黑的官员车上关系,于是到了县城,看赵鸢平安入了县衙,就转头离去。
临行前,赵鸢拒绝了裴瑯要将这百名逐鹿军留给她的建议,裴瑯不想和她争吵,就暗中留了几名逐鹿军在此,哪知道傍晚就被六子发现告诉了赵鸢。
这些逐鹿军被赵鸢逐走,也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太和县,而赵鸢终于稳稳地踏上了仕途。
第二日中午,六子从医馆回来,恰好碰到刚从司徒县令那里回来的赵鸢。
她愁眉苦脸,心不在焉,若不是六子拦着,人大约就要撞上树了。
“赵大人,别皱眉,容易老。”
论容貌,赵鸢不输长安任何一位大家闺秀,却因读书辛苦而少年白头,她年纪小小,对衰老之事就失去了抵抗。
赵鸢叹气:“老就老吧,早死早了结。”
她定下脚步,狐疑地看着六子:“你干什么坏事去了?我可只准了你半天假。”
衙门总共四个人,除过一个不管事的司徒县令和一个任人差遣的衙役六子,剩下的就是李凭云和赵鸢,县衙内外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在他们头上,李凭云不在,重担就压在了赵鸢身上。
此时就凸显了衙门人少的好处,她需要管理的只有六子一人,不过,这一人管起来也有些困难。
六子说:“赵大人,我这不是为了你的事才请假么,你可不能怪罪我啊,再说了,李大人不在,你就是咱县衙的顶梁柱,天塌下来你得顶着。”
赵鸢听厌了奉承话,她横了眼六子,“我有事同你商量,衙门只有你一个衙役,难免会有人手不够的时候,我想让胡十三郎在衙门里谋一份差事,你平日里带带他,正好看着他别干坏事。但既然他要给衙门办差,身体得先能抗住。此前你给他喂了软骨散,我答应过要给他找解药的,你若愿意给我解药,我赵鸢记你这个人情,你若不愿给我,我自己再想办法。”
“赵大人啊...”六子道,“你可以不信李大人,不能不信我啊,我的人品可是江湖有目共睹的好。你问我要解药,我肯定得给,但是嘛...好久没人跟我赌了,我手痒痒,赵大人肯不肯跟我赌一把?”
“既然你是江湖中人,也该知道多少人因为赌博家破人亡,但凡赌博,就没有长赢的道理,你这一身好本事,如果能拿来行侠仗义,做正义之事,一定会...”
六子实在听不了人讲大道理,他跳到井头蹲着,“赵大人,解药我先给你,咱就赌李大人对你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包裹,“解药就在这儿,赵大人,赌不赌?”
赵鸢怒道:“真是无聊!”
“赵大人,你是个年轻姑娘,不是小老头,这年纪不做些无聊事,以后想再做些无聊事也抽不出时间。我可以先把药给你,若你赌输了,还我百倍药钱。”
赵鸢情场失意不久,对情爱之事嗤之以鼻,“我不会搭上自己的尊严去做如此无聊的赌注,既然你是新配的解药,只要我问遍县里的药馆,一定能打探出解药的配方。”
“赵大人,有两下子嘛。”六子讪笑了起来:“可我还没说咱们怎么赌呢,我要赌李大人对你肯定不会有任何遐想,哪怕你俩朝夕相处,他对你也不会生出别的感觉来!”
六子能在江湖混这么久,除了一身过硬的武艺,嘴皮子功夫也厉害。赵鸢的自尊心比天还高,激将法对她来说百试百灵。
果不其然,上钩了。
赵鸢从六子手上将药包扯下,“那你输定了。”
夜里她趁抄文书休息的间隙,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检讨,她可真蠢,连激将法都没看出来。
气也没辙,只能当个教训。
又过一日,赵鸢赶早去明堂办公,六子拎着两个包子跑进来,“赵大人,不好了!”
赵鸢迅速抬头:“何事?”
“昨天那向咱们讨公道的瓜农告上衙门了,遭大难了,谁晓得正好被司徒县令碰到,他不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股脑全告诉了县令,这下县令知道你私自应下了瓜田的案子,你完蛋了。”
“这案子最后总归要告知县令的,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有何担忧?”
“你以为县令是不知道他家亲戚侵占农田的事么?要不是他纵容,他家的亲戚敢横行霸道?赵大人,你别看司徒县令是个成天笑眯眯的小老头,他女儿是王儒人长子的妾,背后有王家人撑腰,你刚上任,还是低调行事为妙。我看这瓜田一事,等李大人回来再说。”
赵鸢道:“正是因为我新官上任,若一开始他就当我是个软柿子,日后定会处处拿捏我。瓜田这事我查定了,他若怪罪我,我就搬出李大人。”
“赵大人,你学坏了啊。”
赵鸢道:“我方才去看了眼胡十三郎,他正在卧床装死,劳你去将他叫醒给他清洗一番,待我点完账,要去找他一趟。”
六子以为赵鸢昨夜就把软骨散解药给了胡十三郎,结果他将胡十三郎从床上捞起,对方还是副软趴趴的样子。
胡十三郎朝他咧嘴一笑,满脸臭气:“六子哥,又来揍我啊?”
“妈的,你几天没刷牙了,臭成这样,老子要给你好好洗洗。”
六子似给马儿洗澡一般,将胡十三郎内外都冲刷了一遍,又强行给他剃了胡子,这一看,胡十三郎长得其实还有点美儿人样。
胡十三郎被换上衙役的衣服,快正午时,赵鸢端着一碗药来,推开衙役大通铺的房门。
赵鸢将药递给六子,“六子,先喂他一口。”
六子发现那是软骨散解药,似乎有些明白了赵鸢的意思,他似笑非笑地结果药,心道,赵鸢进步斐然啊。
胡十三郎喝了一口苦药,肝都快呕出来了,赵鸢轻描淡写道:“这是软骨散解药,千辛万苦给你找来的,你可别吐出来浪费了。”
六子不禁抖了抖鸡皮疙瘩,眼下赵鸢这一口胡话的样子,像是被李凭云附体了。
赵鸢搬出凳子坐下来,继而慢慢道:“我犹豫了不久,若将解药给你,万一你继续帮着晋王害我,我岂不是自讨苦吃,可是想来想去,你终究是一条性命,我虽厌你所为,却不能因自己的厌憎忧虑,夺你性命。”
胡十三郎被折腾的脾气全无,“小贼婆娘,你要杀要剐赶紧来,别婆婆妈妈给我整这一套虚的。”
“六子,把药倒了吧。”
“是,赵大人。”
“别别别!女大人,女相公!好汉手下留...我刚才脑子抽风,说的胡话,你要撒气,叫六子大哥踹我几脚,可别拿解药开玩笑!”
赵鸢皮笑肉不笑,“既然往后你我共事,我就先把自己底线亮出来了。第一我分不清真话假话,你说什么我都会当真话看待。第二我分不清真情假意,你若仍然心向晋王,我也拿你没辙。你的契文在我手上,我不强迫你替我办事,你呆不下去,自己走就是,我也不拦,我只要你做到一事。”
赵鸢以退为进,胡十三郎毕竟还有人性,他嘟囔道:“你说吧,有啥要求?”
“但凡你答应了我的事,都要尽力而为,不得偷懒,不得懈怠。”
“我胡十三郎也是从道上混出来的,我们搞偷盗的,天生就一个‘勤’字,要是敢偷懒,就会被官府抓到,身败名裂,别的我不敢保证,这点没问题。”
赵鸢吩咐六子给胡十三郎喂完剩下的解药,板着脸离开。转身的一瞬间,她脸上的表情立马松懈,等出了门,她瘫倒在亭子里,喝了两口水,才压住心中的惊恐。
方才这招恩威并施用的不错,她颇为自大地想,不就是模仿李凭云么,一丁点儿都不难,简直手到擒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吃瓜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