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226章 含元门下2

万事俱备，东风已至，只差放火了。赵鸢离开明镜台，换了一席竹青色大氅，兜帽遮掩住她憔悴的面容，在容安的陪伴下，她成功在茶庄见到了梁国公。

据梁国公派去裴家盯梢的眼线说，裴家对赵鸢杀人灭口，梁国公百思不得其解，裴赵两家曾经差点结成姻亲，无论如何，裴家都没有除去赵鸢的借口。

虽说赵鸢忤逆不孝，但毕竟是他的外甥女，裴家竟敢对赵鸢下手，便是不把他梁国公放在眼里。

只是万万没想到，赵鸢竟能大难不死。

赵鸢为了演好这一出戏，几日不进食，只靠喝汤水啃生米粒为生，此时身心疲惫至极，任谁看都是逃难中的样子。

“舅父，我本以为投奔裴家是一条生路，没想到，裴家祖母会对我动手。”

梁国公沉吟片刻：“我也是没想到。你到底做了什么，另裴家痛下杀手？”

赵鸢委屈道：“京兆尹一位空悬，我以为裴家能帮我坐上这个位置，孰料...裴家祖母记恨当年我悔婚之过，不肯帮我，我性子一急，便与她发生了些口角。”

赵鸢故意把话说得漏洞百出，果然梁国公立马指出了端倪：“你素来不是急性子，而裴家老太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为人持重，怎会与你一个小辈发生口角？”

赵鸢装作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一旁不知情的容安瞎起哄道；“表姐，都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能瞒着我阿耶的？”

赵鸢为难道：“是因李凭云。”

李凭云拜相，裴家反对声最为强烈，若是因李凭云让裴家对赵鸢不满，便不足为奇了。只是究竟有多不满，才会想要杀了赵鸢？

赵鸢娓娓道来：“舅父，我如今走投无路，只能向您全盘托出了。自我回长安起，时常去安国寺里找李凭云。我这些年为他守身如玉，实在放不下他。裴家逼李凭云为僧，我不能任他们这样欺负李凭云，我想为他讨个公道，于是说了些要鱼死网破的话，还扬言要拿如碧威胁裴家...幸好如碧母亲。”

梁国公道：“是李凭云告诉你，裴家逼他为僧？”

李凭云为僧，是他自愿。梁国公想，他这样跟赵鸢说，恐怕是故意离间赵鸢和裴家。在外人看来，赵鸢痴情而莽撞，李凭云薄幸又城府深厚，赵鸢这番说辞打消了梁国公全部的质疑。

容安在一旁傻乎乎地解释：“表姐，你怕是又被骗了，当初是李凭云自己要出家的，根本没人逼他，我看啊，他就是看你跟裴侯走得近心生嫉妒，故意让你记恨裴家的。”

赵鸢原本正愁着怎么跟梁国公开口求要京兆尹之位，容安这话可帮了她大忙。

她先是摆出不可置信地表情，配上满脸憔悴，让人想不同情都难。她转过身装作擦泪，往门口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梁国公父女脑袋凑到一处，同时盯着她的下一步动作，赵鸢忽然转身下跪，悲愤道：“舅父，我被人如此利用，至今才终于醒悟，我不能让李凭云看我的笑话，也不能任裴家人如此欺负我，我要做京兆尹，要让他们刮目相看！”

“胡闹！自古以来哪有女人当朝官的先例！”

赵鸢道：“我是赵鸢，也是贺乾坤，赵鸢当不成京兆尹，贺乾坤可以，裴家已有西洲，历来京兆府官员都是裴家养的士人，在您找到更合适的人前，由我做京兆尹，可以防止裴家控制长安。”

“赵鸢，你到底图什么？”

“我只想给自己求个公道。世人皆知贺乾坤是李凭云的门生，这京兆尹的位置，我若是做不来，损害的是李凭云的名声，若是做得来，是为您谋福。”

梁国公虽舍不得杀李凭云，但毕竟心里忌惮着他，既然赵鸢对李凭云生了恨，用赵鸢来制衡李凭云，未必不是个好办法。

梁国公对容安道：“这几日多陪陪你表姐，好生看着她，别让她做傻事。”

梁国公特地强调“傻事”二字，父女还算有些默契，容安明白所谓“多陪陪”，就是让她监视着赵鸢。

容安第一次被父亲委以重任，恨不得熬鹰似得盯着赵鸢，可是，她哪里是赵鸢的对手？赵鸢一改往日满口大义，每日晨昏定省向她抱怨这些年在李凭云身上受的委屈。

赵鸢偶尔有熬不下去的时候，但其实她很少委屈。就算当年受冤屈的不是李凭云，而是六子、高程她们，她依然会十年如一日地为他们讨要清白。因为追逐公道这就是她作为读书人的天性，她只是做了其他读书人想做而不能做的，能做而没有毅力做的。

没有那些磨砺，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坚韧不拔的赵鸢，那十年是为李凭云，更是为她自己。

不过落在旁人眼里，一个女人浪费了最好的十年，除了一次次算计利用，这种堪比失节的守节，让人人都觉得自己比赵鸢清醒，因而有资格可怜赵鸢。

刚开始，容安还以一种胜利的姿态沾沾自喜安慰着赵鸢，可赵鸢每次说起来没完没了，一番委屈变着法地说，说到第五天，容安开始躲着赵鸢走了。

为了继续监视赵鸢，她让自己的双生子看着赵鸢。天黑了，赵鸢一番诱导，双生子便提出要放孔明灯。

这是她和李凭云的传信方式。

孔明灯自茶庄上空缓缓远去，李凭云在明镜台瞧见了夜空里的孔明灯，就知道她平安无事了。

监视他的士兵见李凭云仰头望着天灯微笑，热络问道：“相爷，明天上元节，是您沐休之日，可有安排？”

李凭云自拜相以来，公务缠身，沐休之日不是在明镜台处理公务，就是外出走访。今冬大雪，想来是不能去走访的，士兵之所以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们打赌，明日李凭云一定会呆在明镜台。

“听说小溪村冻死了几个乞儿，明日我要去小溪村看看。”

两个士兵都赌输了，但他们愿赌服输。

“相爷心怀百姓，我们兄弟俩能跟随相爷，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大雪又落了起来，其中一个士兵打起伞，白雪红瓦下，士兵穿黑甲，持陌刀，撑着黄色油纸伞，护送着脚带镣铐的僧人。

李凭云的脚步因镣铐而沉重，在雪地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上元节当日，因要外出，士兵奉梁国公之命打开李凭云脚上的镣铐。李凭云如今虽为僧，但作为大邺的丞相，地位尊贵，紫服加身。他身穿近乎玄色的紫色大氅，以丞相身份亲临小溪村，祭拜那几个冻死的小乞丐，祭拜过后，再由安国寺的僧人为他们诵经超度。

一名士兵叹气道：“哎，希望这些孩子下辈子投个好胎。”

李凭云小时候在寺庙谋生，深知这样的说法只是活人自欺欺人罢了。就算真有来世，来世的福分也救不了今生的苦。

能救百姓今生苦难的，只有当权者。

许多村民都不畏严寒来围观相爷真容和僧人诵经，忽然人有人厉声道：“京兆尹巡访，闲杂人等，尽快散开。”

在百姓心中，官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像丞相、尚书这种平日接触不到的官员，他们奉之为神，而直接管辖百姓的官员，如京兆尹、县令，他们视其为阎王。

听到“京兆尹”要来，村民们纷纷四散回家。乞儿墓前，再度清净。

一匹黑马自雪中而来，马上之人虽消瘦羸弱，但仪态端庄，却又因带着一副青色皮革面具，周身肃杀之气环绕。

那人腿上有旧伤，下马动作缓慢，在一干人的注视下，她终于下马，拂起衣袍下跪：“下官是信任京兆尹贺乾坤，拜见相爷。”

李凭云从士兵手里接过伞，为她挡住漫天飞雪。

“请起。”

这是李凭云第一次真真正正与“贺乾坤”狭路相逢，而非赵鸢。

赵鸢起身后，道：“我有几句话要与您单独说。”

李凭云“嗯”了声，撑着伞朝百米远处的树下走去，赵鸢忙道：“下官为相爷撑伞。”

李凭云道：“不必。”

赵鸢小声提醒：“做戏要做全套，不能在我上任第一天，你就给我搞例外。”

李凭云仍是固执地掌着伞，边走边说：“当年你去典狱司，我为你缝官服那日，你送伞给我，当时我心中便想，这份恩情，早晚得还。”

赵鸢没想到那么多年前的事，他竟还记得。

她道：“以后有你报恩的机会，但不是今日。”

她伸手去抢伞，伞柄在李凭云手里纹丝不动，赵鸢倔脾气一上来，两手去抢，李凭云提醒：“你僭越了。”

伞抢不过他，话也说不过他，赵鸢只好悻悻将双手揣入袖中：“这几个小乞丐不能白死，总要有人为他们的死付出代价。”

一深一浅两道身影，在白茫茫的雪中越走越远。

李凭云道：“你想要谁为他们之死负责？”

赵鸢道：“不肯出银子赈灾的世族和官员。”

李凭云在枯萎的老木前停下，问她：“就算风调雨顺之年，也没人能乞丐之死负责，你何来信心？”

雪地衬得她的双眼炯炯有神：“因为现在经手此事之人，是我。”

纵然知道赵鸢有家世给的底气，才可以如此这般执着到底，李凭云仍是羡慕她。她的仕途，苦过也危险过，却没有屈服过。

“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赵鸢迟疑片刻，舒展眉心，露出一个坦然地笑容：“诚然有李大人这句话，我知道这一定是一件对的事，但是...白衣拜相，来之不易，不要和我扯上关系，给你自己惹麻烦。”

李凭云这人看起来傲气，但他所傲慢的是他的谋略，是他的隐忍，是他的远见，甚至是赵鸢对他情不自禁的爱意，大邺史书已有他的名字，世俗里的权势，他并不在乎。

什么白衣拜相，都是世人加诛在他身上的期许，与他这个人，实则没什么关系。

“赵大人，我既与你结盟，你，必然在权势之前。”

“李大人，只有你我站在权力巅峰，后世人的笔锋，才不会诋毁女人，不会诋毁贱民。我们身在高位，要么跌进泥里任人践踏，要么往更高处走，让人仰望。不要为我停下脚步，不要为我放弃什么，因为不管你的路如何走，我都会努力和你站在同样的高度。”

李凭云看着赵鸢的目光逐渐深邃，小雪花在他们之间迷茫不休，有些落在他的肩头上，有些落在她的黑发上。

有一句话，李凭云永远不能对赵鸢说。

只有站在权力巅峰，才知权力不过如此，比不上今生共白头。

若他说了这句话，便证明他们这些年走的路都是错的，说明高程、六子、徐燕方、淳于他们的死是错的。

“赵大人，高处风光独好，我等你来，一同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