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发生了太多事,多到赵鸢承担不起。
她还未离开东宫,东宫里就传来了小道消息:李凭云已伏法,被关押在了刑部诏狱里。刚回到赵府,又见忠叔在为孟端阳重回刑部庆贺。
她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心中无愧,该吃吃该睡睡。
第二日一大早,阿元就传消息去了裴府,称皇后神智似乎不大正常。而梁国公派去的人也将这消息带了回去,加之赵鸢让淳于在民间散播消息,不过一天,长安城四处都在议论皇帝在西巡途中遇刺驾崩、皇后听闻噩耗疯了。
赵鸢以为自己做了桩对的事,正守着晚膳等待父亲夸自己时,赵邈从梁国公那里回来,疾步朝她走来:“为何要散播陛下驾崩的消息?”
赵鸢一脑袋雾水:“我只吩咐了淳于散播皇后疯了的消息,您别什么锅都往自己女儿头上扣。”
赵邈语重心长:“鸢儿,做了就是做了,但要敢作敢当。”
一口大锅横空砸下来,赵鸢被砸得头晕眼花,脱口而出:“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您说我做了,那我便做了。”
“鸢儿,不可口出狂言。”
赵鸢叹气,谁让自己在父亲心中劣迹斑斑,她站起身:“今日我不在家吃了,您自便。”
赵邈皱眉:“你去何处?”
“去有人相信我的地方。”
她大步流星地离开,赵鸢的腿平时看不出问题,一旦疾行,微跛的身形就暴露了腿疾,赵邈不放心,让忠叔派人跟着她。半柱香后,派去的人带来消息,说赵鸢去了孟端阳府上,赵邈这才放心地撤了人手。
明眼人都知道孟端阳这次回来是等着加官进爵的,他护驾长吉有功,若长吉真得登基了,那孟端阳将记头功,又因其是太傅门生,大有可能继承太傅衣钵。
孟端阳回府没几日,府里已经堆满了贺礼。赵鸢瞧着像垃圾一样被堆在角落里的礼箱,一边跟着孟端阳朝亭子走,一边可惜道:“这可都是好东西,送你真是暴殄天物。”
孟端阳道:“是谁当初说乞人不食嗟来之食?”
“是孟老先人。”
“是你。”
赵鸢哑口无言:“我还有如此高尚的时候?”
“鸢妹,你一直如此高尚。护下长吉殿下的是你,我是占了男儿身的优势,抢了你的功劳。”
赵鸢扶着膝坐下,“女皇在位时,是我救了长吉殿下一命,可是后来,救长吉的一直都是李凭云,此事我知,你也知。”
孟端阳轻笑:“所以您今夜前来,不是庆贺我重回尚书省,而是为他说情的?”
“他若无罪,公道在天,不必我为他说情,他若有罪,我也是刑部出身,不会为他违背大邺律法。今日前来,不为他求情,只求能见他一面。”
“鸢妹,你还是执迷不悟。”
“执迷执得是明知不正确的事,敢问李凭云所犯何错?”
“他先是护驾不力,而后对陛下驾崩的消息瞒而不告,其心可诛!”
“护驾不力可有证据?若他隐瞒陛下驾崩的消息就是其心可诛,那世家大族囚禁皇后和太子,又当何罪?”赵鸢不给孟端阳辩驳的机会,一鼓作气道:“李凭云是有罪,他最大的罪过不是不忠,而是他出身低贱,却敢不听从于那些手握兵权的世家大族。”
“你还是护着他,是么?”
“二次抓他进刑部,你于心无愧么?”
孟端阳终于问出了那个游于喉间多年的问题:“他到底比我好在哪里?”
“这问题本是没有答案的,若你非求个答案,大概因为...他信任我。你们将我当做弱质女流,嘴上替我惋惜,却从未教过我如何去争,李凭云...和你们不同。”
孟端阳出身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早年娶了世族女子,仕途一帆风顺,他想要的东西,伸手就能够着。他不懂赵鸢的苦苦所求,不懂李凭云的处心积虑。
当抛开门第、阶层、学识、种种障眼外物后,李凭云和赵鸢就像两株紧密相缠,依附着彼此向上攀爬的藤蔓。
赵鸢缓缓道:“你可以不让我见李凭云,但是别忘了,长吉身边有我的人。”
看孟端阳看来,赵鸢的行事疯狂,又颇容易感情用事,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只能允许赵鸢去诏狱见李凭云一面,权当报李凭云当初不杀长吉之恩。
“赵大人,我知道你会来。”
“李大人如今真是飞黄腾达了,竟能受到佞臣待遇。”
李凭云被关在独监里,只有犯谋逆大罪的佞臣才能享此待遇。
他本是盘腿坐着,听到赵鸢的话,左手扶地,撑着自己站起来,同时,赵鸢打开了牢门,走了进来。
他不问赵鸢为何有刑部的钥匙,坐在硬邦邦的木床上,伸腿向前一勾,赵鸢未曾提防,被他勾到身前,用双腿圈住。
“我本就是佞臣,娘子呢?可是他们送来探我口风的美人?”
赵鸢的身上已见不到分毫女子柔情,难以再用美丑去形容她,但在李凭云眼里,她美得让人动魄惊心。她的、胆识、手腕,无一不让他心潮澎湃。
“死到临头,还敢逞风流。”赵鸢讽刺道。
“我若是那种跪地求饶的宵小之辈,怎配得上你十年不变的喜欢?”
赵鸢两眼无情地盯着他,质问道:“为何一边对陛下驾崩密而不发,一边散播陛下驾崩的谣言?”
“时局瞬息万变,不过是见招拆招。你舅父派人拦截护陛下遗躯回长安的亲卫队,现在陛下遗躯在他手上,他不让陛下遗躯回长安,恐怕是打算以陛下口吻下退位诏书,传位长吉,如此对他最是省时省力。”
“长吉殿下背后有裴家和我舅父,你让太子如何跟他们争?”
“谁说太子争不赢?他背后有你和我。”
赵鸢低吼斥道:“李凭云,都这时候了,你能不能现实一点?”
“先帝夺长安,看似是世家大族相助,可若不是你对我留了私情,说服张疏献上琼庄,他岂能攻入京畿,与援兵会和?”
“那不是因为私情,而是因大势所趋,势不可挡,只有投降才能让张疏活下来。”
李凭云的手把赵鸢往前一扣,严重盛满美酒似的笑意,醉人心脾:“赵鸢,你在逃避什么?”
李凭云天生长了一双会蛊惑人心的眼睛,赵鸢多看一眼就要鬼迷心窍。她从李凭云的怀里挣脱开,下意识要逃走,身后人又换了一个温柔的语调:“你既然已经知道是我散播了消息,大可不必来狱中找我,而且还是深夜前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赵鸢低头看着自己灌了铅似得脚,心中痛骂——人家一温柔就挪不动脚,活该被往死里欺负。
她吸了口气,给自己提了提气,傲然转身:“我同父亲关系好不容易有了缓和,他又怀疑是我散播陛下驾崩的谣言,你不是神机妙算么?怎么算不到我会受委屈?”
李凭云也委屈,他只能算到常理以内的事,而赵鸢本身就是无常的。他起身大步走到赵鸢身边,关切道:“你父亲责罚你了?”
“说了两句...倒...倒也谈不上责罚。”
“他说你什么了?”
“我否认是我所为,他说我敢做不敢当,我负气承认,他又说我口出狂言。”
“然后呢?”
“然后我就离家出走了。”
李凭云忍住笑意:“没责罚就好。”
赵鸢本满腔的委屈,可一对李凭云说出来,竟先觉得是自己小肚鸡肠了。她问道:“李大人,我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你在外听惯了恶言,回家自然是想听宽慰的话,这不是你的错。”
赵鸢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被李凭云抱在怀中了,他的手轻抚着她的额头,全部戾气都在他指尖烟消云散了。
“其实...当年我对你执迷不悟,也不怪我眼皮子浅,你这人,是妄自尊大了些,可除了这一处,也挑不出其它错来。”
遥想当年,意气风发的白衣状元郎甘为她缝衣,为她涉险,她又不是石头做的,怎能不心动。
赵鸢难得的顺从让李凭云的心柔软到了极点,忘了伪装,他颤抖道:“赵大人,你跟我实话实说,你介意我成了残废么?”
“不介意。”
“那你为何不肯直视它?”
“李大人,我一女流能登仕途,杀人无数也救人无数,弑两代君王,也算有些本事,可尽管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护不住你的右臂,我不愿直视自己的无能。”
“赵大人,我所遭受的一切,都是自食其果,跟你没关系。”
“李大人多虑了,咱俩还没情深到要我替你承担苦果的份上。”
李凭云虽恨不得戳破她的心窝,在里面放进去一个自己,与她至死方休才好,可就像现在这样两人心平气和地说说话,已是上苍恩赐。
他不敢让这样的相处进行太久,一旦成了依赖,要再放开她就太难了。李凭云轻轻刮了一下赵鸢眉间的流云纹,道:“赵大人可否替我给郭夫子传个话?”
“郭秦?不行,他昨天在东宫对我破口大骂,你就别让我自取其辱了。”
“他骂你什么了?”
“陈腔滥调,我已听厌了。”
见赵鸢不想谈,李凭云又道:“既然郭夫子不成,那只能有劳你费些力气,亲自去找辛尚书一趟了。”
赵鸢恍然大悟:“当初你三顾茅庐请郭秦做东宫辅臣,原来是看中他和辛老的同窗情谊,李大人真是深谋远虑...难道,你早就料到陛下会驾崩了?”
“何止陛下?我现在就能断言,你我都会死,不光你我,还有世人,无一能幸免死亡。”
赵鸢抿抿嘴,听李凭云继续说道:“陛下既非明君,又非昏君,他擅长掩藏城府,又有用兵之材,世家大族们容不下一个不能为他们所用的皇帝,我不过是有备无患。”
赵鸢闻言,感慨道,“皇帝真是可怜,不能心慈手软,不能手腕强硬,不能有城府,也不能没有城府。”
“这只是极权的代价罢了。若说可怜,天下可怜人多的是,轮不到衣食无忧的王公贵族。”
“李大人,我舅父和裴家的兵马加起来,可抵半壁江山,就算辛尚书出面替昭哥说话,又有何用?无非是把他也往火坑里推罢了。”
李凭云问她:“赵大人,你扪心自问,昭哥和长吉殿下,谁才是名正言顺?”
赵鸢道:“昭哥和长吉二位殿下,都是良善无辜的孩子,我只愿他们都能好好活下去。”
“昭哥登基,二人皆可活,长吉登基,昭哥就不一定了。”
与其说赵鸢是被李凭云劝服,不如说李凭云在指引她发现内心真实的渴望。
长吉虽是前废太子遗孤,可刘皇室的权力,是刘颉一刀一剑夺回来的,而赵鸢对昭哥这个孩子亏欠许多,在她心底深处,自然还是支持昭哥。
只是,昭哥拿什么跟他们争?
是拿他贱籍出身的母亲?还是身陷囹圄的亚父?刘颉都要处处受制于以梁国公和裴家为首的世族们,何况是年幼的昭哥。
“李大人,你如何笃信,辛尚书会帮昭哥?”
李凭云道:“礼部守的天下人的礼,是宗室的礼,而非世家大族的。赵大人,你我所在的世道,沈海潮之流,绝非个别。你我可以为正确的事付出全部,他们也可以,你要对自己选的路有信心。”
赵鸢的疑虑、忧思,都在李凭云的自信中消解了。她欣赏地看着他,挑眉笑道:“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让这些忠于本心之辈成为权势斗争下的牺牲品。”
李凭云也是没想到赵鸢的决心如此坚固,他绕着赵鸢走了一圈,眉头压低,目光深沉。赵鸢猜不透他所想,正要直接开口问他时,李凭云猛地推着她向木床跌去。
他虽断了一臂,但仗着身形骨量的优势,将赵鸢完全地压在木床上,赵鸢瞪大眼就要反击,李凭云不知从何找来一张帕子,蒙上她的脸,阻挡她的视线,趁赵鸢去撕扯脸上的遮蔽时,李凭云轻松地擒住她的手,墙壁上延伸下一段镣铐,他将赵鸢的手卡在其中。
李凭云悠闲道:“赵大人,女人要听自己男人的话。”